坠落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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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标题我就开始心虚，想着一定会有人看到这几个字就想默默骂一句脏话心想又一个“女权主义者”出现了。从我自己的角度也是相当不自信的，因为虽然我天然的对性别问题感到好奇，却实在所知甚少，所以讨论起这样的一类话题就未免显得稚嫩。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认为对所有问题的思考都源自体验和观察，如果我们只谈个体感受，那我认为每个人都足够有发言权。所以在这里，我只想基于一部给予我思考的电影谈自身的处境，虽然我无意代表谁或者某个群体，可置身其中就代表着现象本身。

《坠落的审判》由法国导演Justine Triet指导，同时也由她及其男友Arthur Harari担任编剧。讲述的是作为女作家的妻子Sandra（Sandra Hülle）和同为作家及大学老师的丈夫Samuel（Samuel Theis）因儿子Daniel（Milo Machado Graner）在一起由丈夫的疏忽导致的车祸中造成视神经损伤几乎失明从而花费了家中的大量金钱和精力，为了解决现实问题，二人从伦敦搬回Samuel的老家法国阿尔卑斯山下的一间木屋生活。某一天，在写作上较为成功的Sandra接受采访后，Daniel如常去遛狗时，丈夫Samuel坠楼身亡，案发时唯一在场的Sandra成为了这起案件的嫌疑人。电影着重讲述的便是在法庭上，检察官，律师，法官，陪审员，Sandra和Daniel不断就案情及案情背后真实夫妻生活的凝视和审判。

观影的过程让我感到“煎熬”，因为我无法使用某一种身份判断去选择我的立场，随着我将自己不断的带入每一个角色和审视事件全貌的旁观者，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上我都感到难以自处。二元的理性世界里，真相只有一个，可是寻求真相的过程却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我当然为女主最终被判无罪而感到安慰，可回头想想需要为此而自证清白难道不荒唐吗？被陌生人审视自己最隐私的内心和行为不是一种更大的羞辱么？总之在每一次看到检察官用各种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角度质询女主角的动机时，在律师屡次打断女法官仍然简直让他说下去时，我都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愤怒值在以指数倍的增加。所以当Sandra在法庭上逻辑清晰的解释着所有的问题，丝毫没有表现出慌张，烦躁和崩溃的时候，她冷静和充满逻辑的回应才会被视为一种突兀和冷漠。很多影评里都写到长久以来理性都是男性的代名词，Sandra的表现展示了当一个女性拥有所谓男性特质时的处境。虽然我从不觉得理性和感性还有男女之分，因为我生活在一个父母都相当情绪化的家庭，如果这么界定我在成长过程中就从未体会过男性特质，这显然是不对的。所以排除概念的性别属性后，它们是否还存在一种价值排序呢。如果有，那就意味着一种特质是优于另一种特质的，或者一种特质的正确印证了另一种特质的错误。我想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这个观点，因为每个人都长了心和脑子，任何一个器官都无法停止工作，所有的概念都是协同作业在一个人体内的。既然如此，理性就只是一个人的特质，它可以出现在任何一种性别的人身上，也不应该因其出现在哪种性别的人身上而成为福祉或诅咒。

电影的开篇，Sandra以一种极为放松的方式头靠在沙发上，手拿酒杯，表情自信的回答着前来采访她的女学生的问题，她看上去很兴奋，显然对采访者也充满兴趣。我总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这种熟悉感又让我觉得有些不适，想了好久才发现她坐在的坐姿和状态像极了一些“领导”，他们舒适地头将倚在沙发上，并不可爱的微笑着盯着对面的人，相当轻松的开始侃侃而谈。这是一种来自权力者自然的凝视，并且这是一种不需要费力的状态，所以在女性身上显得相当少见。当女性开始拥有权力时，很多时候我们都像新得了一件玩具一样欣喜并且试图让别人知道，虽然表现不同，但难免总显得用力。用一个流行词形容Sandra的状态可以算是”松弛感“，它出现在一个人时刻活在一种安全且不顾他人眼光的环境下。因此，凝视者更容易收获松弛感，被凝视者更容易产生紧张感。显然，在Sandra的松弛感下映照出了我被凝视的不适。作为丈夫的Samuel内心的冲突更是双重的。在二人相识之初，Sandra被Samuel的才华所吸引，她崇拜他，他享受这种崇拜。若干年后他们的权力关系在悄然发生着位移，她不再是他的崇拜者，甚至在现实和社会层面拥有了支配他的权力。权力以一种单方面倾斜的方式产生的流动让Samuel无力，大声播放厌女的音乐成为他无声的反抗。而Sandra甚至不需要恼怒的冲上阁楼与其大吵一架或者愤然砸掉音响，她无所谓的与女学生改约采访的时间和地点，回到房间完成翻译的工作然后午睡。沉默和无声，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可能也正是这种沉默，让Samuel彻底感到了无力，最终选择坠楼而下。

事件的真相只存在一种，那就是Samuel主动选择了死亡，Sandra并非是一个杀人凶手。可婚姻的真相，哪怕是他人的婚姻，也可以被解释成无数种。在亲密关系中，我既成为过Sandra也成为过Samuel，在与他人的相处中我们互相依赖却也互相博弈。即使爱让人互相吸引，解决问题，但爱不会掩盖人性，不会消解掉人和人之间的摩擦。所以相爱的两个人依旧会攀比，极度，痛恨对方，伤害对方。更是因为爱所带来的吸引才让彼此展现和表达出自己最不堪的面目。电影的高潮来自一场丈夫刻意挑起的争吵（根据法庭上律师提供的丈夫将吵架内容进行录音并邮件发送给朋友的行为推测），这也是电影仅有的两处Samuel正式出现的戏份中的一场。Samuel抱怨Sandra自私不顾家庭导致他必须减少授课并且无暇写作，又怪罪Sandra在家不使用法语而是陌生的英文，接着他开始责怪Sandra双性恋的性取向和曾经的一次出轨。在Samuel最初表达不满时，Sandra表达了她爱他，根据电影通篇的演绎她一定是爱自己的丈夫的，虽然Sandra表达爱的语气像极了常年消失的丈夫在面对妻子抱怨时的敷衍。显然，这不是爱能解决的问题，因为有很多东西比爱巨大的多，比如社会身份，自尊心，自我认知和价值感等等。但是吊诡的是，这些在关系中显现出来的问题不应该理所应当地被认定为是由关系的另一方造成的，对方也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至少在这对夫妻的关系中，Sandra和Samuel都是自由的，没有一方被社会，文化和习俗绑架，那么他们就都有选择自己想要成为谁的权力。丈夫对妻子的指责，无非是懦弱的将自己的失败怪罪给别人和现实，而这种怪罪因为披着自我牺牲的外衣和对妻子角色看似合理化的判定而显得格外合乎情理，可事实不过是一个幼稚的男人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又因为软弱无法承担自己平庸的结果而将一切问题归因给了自己的妻子。这种幼稚和懦弱也许是因为当今某些特定的社会和家庭结构难以让人生长出健全的成人心智。一个不断发展的社会，任何一种身份背后所代表的东西都是不确定的，且意识和现象的改变是滞后的。所以任何结构性的变化都是蝴蝶效应的结果，我们能做的首先是拥有接受变化的勇气和决心。像Sandra一样的女性在未来必然会面临孤独，因为社会还没有孕育出一种新的关系模式去适应这样的群体，接受孤独也是变化重要的一部分。

作为创作者，我又是如此的理解Samuel，没有什么比得知自己丧失了才华更残忍的事情，特别是自己伴侣的成功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射出自己的失败。如果在这个层面上讨论Samuel的死亡，就更无关于性别或者婚姻，只关于一种信仰的崩塌。

电影里最让人心疼的角色莫过于Daniel，因车祸几乎失明，亲眼见证父亲的死亡，在法庭上看到父母最狼狈丑陋的面貌甚至能从他们的话语中感受到自己成为了他们的负担。我无法想象，这些过载的压力竟然没有让他崩溃，并且他一再的要求在场面对，通过自己方式作出是否相信母亲的判断，看似身体上有所缺陷的孩子，却拥有最健全和坚强的内心。庭审最终的胜利无法让我长舒一口气，整个事件在每一个人心里留下的创伤还能否得以重建都是未知，如果可以也势必要经历漫长的时间和不断对痛苦过往的反刍。

整个故事是一个女性的胜利也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坠落的审判》作为一个信号提醒着所有人，观念和意识的变化带来了新的问题，积极的想，新的问题也意味着一种进步。性别是一种处境，指的是每一个被困在性别意识里的人都会面对的困境，它是一种长期的内外两部分同时作用的结果。摆脱它，不仅仅是解放某一方，而是完成所有人的解放，才能让人有余力去追求真正的亲密。作为女性，我共情Sandra，作为人，我共情电影里的每一个角色，可是回到个体，我们永远只能依靠自己解决自身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