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害之畿

《利益区域》（The Zone of Interest），根据马丁斯·阿米斯2014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乔纳森·格拉泽编剧和执导。本片获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以及费比西奖竞赛单元奖，在今年的奥斯卡电影节和金球奖也斩获多项提名。

片名既可以翻译为“利益区域/地带”，似乎又可以有一层“兴趣/特权”的解读：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也可能只是几个大人物的“兴趣”使然，而这又源于他们无论如何获得的“特权”。

全片截取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和他的妻子海德薇格以及家人的生活片段。他们用心打理他们位于集中营隔壁的家园。和每一个家庭一样，他们有可爱的孩子和对未来的畅想。

1947年4月16日，鲁道夫·霍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旧址内被绞死

本以为《利益区域》是一部类似《狗镇》的高度抽象化的作品。其实全片是非常写实的。

电影的外景几乎都是这座光鲜得不切实际的带游泳池和花房的院子；内景大部分是装饰古朴典雅还有马赛克墙砖的大房子。最大戏剧冲突是军官的工作调动，中间有一段妻子和家人佣人独自在家的时间。

狗镇，拉斯·冯·提尔，丹麦，2003

这座院子不如后面聚会的宫殿华丽，始终给人很难受的感觉。这好像“索多玛”，又好像《白丝带》。

索多玛120天，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意大利，1975

白丝带，迈克尔·哈内克，奥地利，2009

全片几乎都是固定机位，镜头也较长。外景中，有随着人物移动的镜头。琐碎的动作和柔和的色泽都是很好的观影体验。

房子外景的镜头不太多，除了进门处的阶梯镜头，就是院子一侧小门视角的斜侧机位。

这座花园以集中营为背景，除了视觉的还有听觉的。

全片相对安静，抽离掉隔壁的背景音，就是生活碎片。或者说，去除这一层墙外的“背景音”（包括集中营平时的列队出操、铁丝网的剐蹭、枪声和惨叫），军官家庭的生活和其他人无异。

室外镜头大多是从房子的视角出发，观众跟随人物，看到院子里的游泳池、自制的滑梯、旁边的躺椅，以及花房。再远处就是铁灰色的围墙，更高处则是阴森压抑的房子、烟囱和瞭望塔。

他们的家是“狗镇”中建立起来的理想区域，是纳粹的德国，是党卫军的家园，是一个政治集团的“兴趣”，也是隔绝，是花房，是男孩的玩具和喃喃自语，是不接触的两张单人床。

对于片中几次热成像，导演表示，他不想使用影视光源。摄影机藏在屋内，导演和摄影在地下室看监控。这也是大部分镜头都是固定镜头的原因。而夜晚戏则使用了热成像。

片中的热成像片段一部分是电影时间线的生活细节，而另一部分是一个有人物原型的故事。

这段不在原著中的故事表现的是一个波兰女孩，在夜晚的集中营藏匿食物。导演表示，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反抗，也显出了一些神圣的意味。

“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拍不下去了。我认为整部片子就展现无尽的黑暗是不适宜的，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光亮，终于我在她身上找到了，我看到了一股向善的力量。大家如果不能看到对邪恶的反抗，我的作品可就太凄凉了。即使总体寓意是邪恶的平庸，我们也需要黑夜中的亮光，带给我们一些希望，让我们知道人类还是有反抗精神的。”

而另一个角度，白天全是黑暗、屠杀和绝望，那么夜晚是不是应该有些希望。

让全片不真实的，是闪回的一段几十年后奥斯维辛纪念馆的镜头：闭馆后的纪念馆空无一人，几个工作人员在做卫生。

在当今语境中，通篇的“罪人”视角让这段闪回很有必要。“党卫军也是普通人，他们的家人更是普通人。”

每一个人都很普通，而平庸之恶也并不无辜。在楼梯旁干呕的军官可能只是在之前的聚会喝多了，而几十年后纪念馆的画面在某种程度上或主动或被动地给出了“定性”。

此时，观众的观看视角似乎由开头的“跟着军官走”，又变回了当下的（主流的）视角。

正如军官回到家，观众随着他关门、关灯、关门、关灯，观看了他们的家；此外，妻子在房间试穿大衣和涂口红的片段，都给我一种观看《让娜·迪尔曼》的错觉。

让娜·迪尔曼，香特尔·阿克曼，比利时，1975

电影中有三次全屏的黑、白和红。而黑白红正是党卫军旗子的颜色。三次色块和几次热成像片段都伴有仿佛堕入巨大空间的充满实验性的音效。

此时，观众和片中人物、历史和现在都被笼罩在这巨大的声场里，围墙消融了，时间也不存在了。历史不比当今丑陋，看客也不比施暴者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