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普利

“光是画的魂。”

仅黑白画面就让人感到二刷可以有。光线和构图的精巧令人想起波兰电影《Ida》。人物在画面中尤其明亮，有跃出的效果，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大概是故意的。黑白世界中的层层隐喻，似乎也哲思的意味更浓。

主演Andrew Scott的演技是令人惊叹的好。Ripley性格十分敏感，做自己时眼神中有种令人尴尬的赤诚。人是打开的，是柔嫩的，是茫然无措和不知所之的——当然同时也是极力观察、搜集、体会和随时准备模仿与替代的。而一但代入他人，其目光立即变得坚定，戴上了作为面具的自信微笑，如同寄居蟹柔嫩的下半身找到了合适的壳。各种微表情的精准和精彩，如高超演奏家在精妙处磨震琴弦，发出灵魂颤音。仅举一例：第七集中，甫摆脱监视搬入廉价酒店的Ripley被当地警员堵个正着，探长特地复述Ravini巡官的严厉原话督促他回罗马报到。此时Greenleaf这一身份眼见已不做好，摊牌与败露就在不远处。Ripley在对话全程控制不住便秘脸，但在向探长保证会搭乘邮轮时，仍有嘴角微抿、颧肌略略上拱的微表情：他在尝试制造一个微笑！骗子说谎时内心也难免紧张，但知道微笑能够放松对方警惕，令谎言更不易被戳穿。所以需要边撒谎边笑，将内心情绪和面部表情切割开来。Ripley久熟于此道，即便在最窘迫的境地，其“职业素养”仍令其有这样下意识（虽说不完整）的发挥。如此刻画出的行骗者，真可谓入木三分。

当然，看过你也就知道：下次在生活中遇到在可疑处友善微笑的人，应该是个欺诈惯犯。本片也由此具有了反诈限定剧的功效。

而全剧对于欺诈的立体刻画远不止于此，基本是从诈骗犯视角表现其日常：终日游走于败露边缘；时刻对风险收益加以计算和权衡；对社会秩序维护者（警察保安等）抱有格外的警惕；紧要关头拿出纵身一跃的大胆、将命运托付给侥幸；而行骗成功的回报也因为这一切惊险与运气而格外甘甜。Ripley其实有着强大的共情能力，他的观察具有贴肉般的诡异亲密：关注你如此强烈、理解你如此深入，直到抵达可以欺骗和操纵你的田地。当然，行骗者和普通人一样需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琐碎日常，好事败露可能只是因为擦地时过于匆忙——幸好还有房东的猫帮助掩护我的疯狂。

当然成功时的幸运的另一面是失败时的窘迫。在这一点上Ripley和我国著名的小武其实也没差。丢了壳的寄居蟹被铐在电线杆旁曝晒，窘迫那是真窘迫，但窘迫那也真是没办法。愿赌服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同属题中应有之义的是必要时的残酷，一如第一集的电话中以冷酷嗓音吓唬接受按摩治疗的无辜老者以及后来故事中被逼到墙角时的杀戮——残酷那也是没办法。这甚至都不是反社会人格的范畴，而是一种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行当之性质所决定的内在行事逻辑的清醒认知。

剩下的就是处理善后。话说经常杀人的朋友们都知道，杀人容易毁尸难。剧集以平稳的节奏在不失生动的前提下细致展示了清理犯罪现场的实操一面：拔戒指洗墨镜沉尸烧船搬尸体打车洗抹布擦地板。一个个步骤娓娓道来，几乎有科恩兄弟对于看人做手艺活儿的那种迷恋。这些细节将谋杀从影视剧中常见的戏剧性渲染中拉回到现实的庸常，重新提醒观众这其实是借以理解人物整体心理状态以及后续情绪与行为的重要材料。击打和杀戮令人空虚，而搬运和擦拭令人疲惫。空虚继之以疲惫，是编导邀你同行的崎岖路。剧中反复表现“折返”：不论是阿特拉尼的层叠台阶与蜿蜒山路，巴勒莫廉价旅馆前台与房间的不合理设计，还是弃尸发现忘记伪造抢劫现场的一夜三穿罗马城，对这些消磨、研磨与折磨倘若省略则其实是一种对剧情乃至人生而言的不真实。

原著书名叫做The Talented Mr. Ripley。本剧虽名称中省略"talented"但剧中仍加以表现。Ripley的才华其实并非指他的犯罪能力，而是真实才华：天性敏感的他具有艺术气质，醉心于卡拉瓦乔的画作与经历的同时，自己初试绘画就被Freddie（Sting的孩子！Sting的孩子！Sting的孩子！第三人称是they）评论说比Greenleaf明显要好；提笔给Marge改稿竟如老练的编辑。当然也有表演天赋：独处时模仿身边的人，仿佛演员在苦练基本功（参见张颂文的新综）。然而此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其社会洞见之透彻。他初见Greenleaf情侣就看清了二人间的权力关系本质；末集他面对私家侦探难得的开口道出所见：上流社会充斥虚伪矫饰，处处是欺人与自欺。在他看来，大概这些现象与他的违法犯罪相比，其间差别无非在于特权的庇佑。在心性敏感、自许甚高的Ripley眼前，社会阶层的隔阂如鸿沟深渊——他别无选择，必须完成那惊险一跃。当他与Greenleaf共处于大海深处的孤舟之中，如同身在尘世之外，Ripley深知二人中只有一人能够身着华服返回人间去享用那天赐的富贵恩宠：这是命运馈赠的二次投胎之争。

这也是为什么他杀人后并不隐姓埋名，而是在罗马和威尼斯先后租下豪宅：这是他辛苦挣来的奖励，为的就是身心沉浸于上流社会生活。他的极度自恋令他无法意识到他人生命的同样可贵，也令他对世情冷暖加倍敏感。而身边一众人等均表现出十足的势利：从机警的女房东到满脸堆笑的高级酒店前台，乃至于威尼斯豪宅在Marge和Ravini身上显示了威力：前者感到有机会另攀高枝，开始有投怀送抱的暗示；后者则变得毕恭毕敬浅尝辄止，格外愿意分享案情，而对眼前骗子的伪装毫无觉察。侦破这条副线合理而丰富，几位警员各有特色：有的自大粗心只求交差；有的一板一眼照本宣科；威尼斯的那位最严格，不仅嘴严而且扣护照不带含糊，恰恰是对于骗子来说最为棘手的类型。Ravini本人工作不可谓不努力，但最终被自己的平庸打败。他嘴不够严，虽然对怀疑的人会三缄其口，但对暂未怀疑的人未免透露太多，对他人打探案情也缺乏足够的敏感。遛狗邻居的线索说明Freddie当晚并非独自离开且时间也对不上，Ravini对此却视而不见。因为Ripley随口的一句谎话他查遍了某处的旅馆，一无所得后并未想深一层，反而迁怒和怀疑Marge，纵容“Greenleaf”离城，暗示着性别和阶级的双重偏见（“厌女”正是本剧的一条隐线）。正如Marge与Ravini在多层意义上的相互错过（最终相遇已晚），Ripley最后的侥幸逃脱是层层因素累加的结果。现实总有罅隙，骗子则鼓起勇气纵身相投，赌自己可以穿行其中。而剧集的体量令编导可以将曲折经过从容铺陈，避免了过度的浓缩与戏剧性，达到在不动声色中饶富趣味的效果，确实让人联想到《白莲花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