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

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全人类实现男女平等。
——李银河，《女性主义》，2005

大断裂时期产生的最大的谎言之一就是性革命没有性别歧视……性革命服务于男人的利益，并且到头来给女性从传统角色中解放出来后所期望的各种社交活动施加了明显的限制。
——弗朗西斯·福山［美］，《大断裂》，1999

女性的受压迫有着其物质基础。那就是，作为无偿劳动的家务劳动被一家之主的男性所占有，以及随之而来的女性从劳动中自我异化的事实。
——上野千鹤子［日］，《父权制与资本主义》，1990

作为一部商业电影，《芭比》是成功的，我十分享受观影的两个小时，主观评分8分/10分。

《芭比》足够“尖酸刻薄”，它反讽了男性说教（Mansplaining）等“油腻”行为，抨击了有毒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的性别建构和以《教父》为代表的传统男性流行文化，触及到了职场玻璃天花板、女性代表不足等社会不公，还把矛头直指父权制和资本主义，并对其进行批评。在政治意涵的广度上，《芭比》达到了很好的平衡。

《芭比》的剧情和场景也足够有趣，核心的矛盾冲突虽老套但不落俗套：

芭比（女），白人，在芭比世界中意识觉醒，决定到现实世界寻找自己的“主人”来排除身体异常。到了之后才发现一切与芭比世界的“母系社会”迥然不同——现实世界不仅没有女总统，而且生产芭比的玩具公司“美泰”高层竟然清一色的是男性，见钱眼开的CEO还振振有词“生产芭比就是为了圆每一个女孩的梦想”，她遭到现实的当头棒喝。相反，芭比的男伴肯在父权社会中尝到了男性特权的甜头，“父权制”的风气就像殖民者扩散天花一样被他带回芭比世界……而故事的核心冲突便是如何拯救芭比世界。

本片中的芭比世界是纯粹的“母系社会”，是现实性别秩序的翻版，女性主宰一切——女总统，有且只有的女性法官，诺贝尔奖的所有奖项得主都是女性。在这个乌托邦中，女性可以毫无障碍地从事任何职业，而男性芭比肯则负责“貌美如花”。这和芭比玩具的商业逻辑一致，芭比是主角而作为男朋友的肯则始终是“二等公民”，衣服、配饰、玩具房屋甚至是职业都非常有限——也难怪肯在现实社会中尝到了男性身份的红利之后，迫不及待的想把他带回自己的世界。

但芭比世界既是革命性的又是严重妥协的：

其革命性在于它彻底颠覆了现有的性别秩序，几乎无差别的赋予了女性所有权利，而且女性先于男性存在。这和现实世界中，女性（曾）是男性的财产和附庸、没有独立人格且几乎不拥有权利有着云泥之别。

但芭比是消费主义的产物，作为商品，它有明确的受众。在「女孩就该玩芭比娃娃，男孩就应该玩小金刚」的年代，芭比玩具实际强化了传统性别秩序。作为一种规训的工具，芭比代表流行文化向资本主义制度下家庭再生产的严重妥协。这也决定了本片根本上的妥协性。

除此之外，本片在女性主义的政治意涵上明显缺乏深度。

第一，本片虽然从头到尾充斥着对父权制的直接批判，也同时讽刺了资本主义商业社会中女性面临的玻璃天花板等不公，但对其阐释非常肤浅：

本片中的父权制竟像病毒一样传播到了芭比世界，如魔法般催眠了所有「独立自主」的女性，让他们一夜之间成为男人的附庸。而解除这种魔咒的办法竟是女性觉醒的长篇讲话。这种安排戏剧性和喜剧效果十足，但显然只是隔靴搔痒，没有提出结构性的解决办法，缺少真正的革命性。

第二，受制于芭比的消费主义符号限制，本篇几乎没有讨论到生育、家庭等父权制的关键部分，《芭比》实际上与现实世界脱节了。

电影一开始就指出芭比没有生殖器官，只有玩具套装中被安排的男女朋友关系，因此，性别暴力、性自主等问题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了。

生育问题更是被一笔带过，反而作为笑料存在。片中，美泰公司曾经出过一个怀孕的芭比娃娃，因市场表现不佳而停产，而怀孕芭比则是两次被当作揶揄的对象。

不触及到生育、家庭等议题受制于芭比的世界观，但从本质上来说，芭比作为一种消费符号、一种儿童玩具，它不能也不被允许讨论这些话题，这决定了本片必然缺乏深度、充满妥协。

第三，本片也对女性主义的分歧进行了简化。种族问题（尤其是白人女性和黑人女性之间的诉求差异）本来是女性主义运动的重要分歧，幸好芭比玩具本身便拥有足够的肤色多样性，这种讨论也被搁置了。

当然，作为一部面向大众的商业喜剧，如此吹毛求疵其实大可不必。但请允许我向大家泼一盆冷水，《芭比》之类的女性主义电影虽然传递了进步的信息，但它却很难带来真正的改变——从电影院观众的反应可略知一二，我身边的女性观众在辛辣讽刺之处不免呵呵大笑，旁边的女士到高潮之处更是留下泪水。影院中的男士（能够到场观看似乎就已经是进步人士了）倒没见几个喜笑颜开的。而本片真正讽刺的“大男子主义者”和喜欢男性说教掌权者大抵是不会观看这种影片的，也难怪有网友也揶揄「在**省看这部片子会判几年」。

总之，这部电影本身是消费主义（市场需求）的产物，为目标受众从头到脚量身打造，迎合其身份政治需要；芭比本身也是一种消费符号，这决定本片缺乏深度、革命性和真正的颠覆性。

你我今天能够在电影院观看它，难道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