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

看片之前，知道这部片子是因为看到社交媒体上飘荡着导演的一场对谈。毫无意外，关于性别的讨论总是那么两极分化，但最荒诞的是，在媒体上发酵的、支离破碎的东西大多是一些截图、短影音、一些肢体动作等等，我称之为表情包化讨论或meme精神化。看过电影之后特别上网找了找相关的内容，并没有找到这场对谈的完整版，只能看到听众在台下拍摄的片段，最长的也就半个多小时，中间已经有大段的内容没有录到。鲍德里亚又重新浮现脑中，对，这场对谈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发生过，半小时的内容被截成数段不足一分钟的短影音，然后再借由分享者和评论者的语言重新打包成为一个新的五分钟的视频继续传播。当然这些影像还可以截图成为短文，搭配表情包，成为另外一种没有时间性的内容。WTF？？？在讨论电影、女性、家庭、婚姻等等这些问题之前，真是要先检视网络环境和内容生产，是不是真的在改变我们的思考方式？

前面对谈的网络发酵，让我以为这是一部非常着眼于女性主义的电影，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这么说并非是要刨除性别问题，原因在于性别问题、具体来说就是男性霸权，是一个广泛存在于社会的结构性问题，这种不平等平等地出现在每个场合，当然就包含于那场对谈。电影从一个女性视角去陈述故事，这其中，男性霸权有可能会被挑战（很多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更多时候，有些人总是认为，仅仅是从女性出发，就已经成为了一种男性霸权的批判，从而提出质疑，这非常明显是非常无聊而愚蠢的行为。

之所以不愿意把这部电影，那么执着于放在性/别的讨论上，是因为希望这个议题是日常化的。什么是性别议题日常化？就是去发现每件日常生活中、关于性别的不平等。例如，总所周知，婚姻对性别是不平等的，网络上已经有非常多的内容在讨论，婚姻体制是倾向于男性的。另外，性别日常化的讨论，也是将两性对立转换为结构性问题，即相比较于挖掘一个（一群）具体的男性，不如了解到社会既有机制的问题，更多是权力和政治的问题。

电影说了什么？丈夫死了，妻子成为了嫌疑人。我想这部电影非常关键的，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就是那场「审判」。法律是一个暴力的体制，它透过逻辑、理性的方式将暴力施加给每个受到法律约束的人。电影中出现多次很典型的问题就是，检察官会问女主：“回答是或不是。”，这是一个抹除脉络的回答，纵使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非黑即白的，但是在法庭上，每个人都要遵从这个暴力体制的理性结构，我们面对的所有问题都要可以被归纳为对或错、是或不是。现在每次社会上发生恶性事件，嫌疑人就先会社会性死亡，在网络被群众宣告死刑，感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个时候往往就会有学者出来说明法律是什么、法律是什么过程、法律为什么不能乱杀人、法律为什么不是伦理、法律为什么有时候看起来不近人情。我想这种讨论非常非常多，但通常是面对有鲜明独立个体的，比如谋杀案这种有鲜明受害者和嫌疑人的案件。如果是毒奶粉、地沟油等群体性事件，这个东西就失灵了，具体原因不能多说。

但电影的好处就是，我们会跟随主角的视角进入到被審判的第一視角。

就像女主最后无罪释放，她会和律师说，我们赢了官司。确实，法庭上是有输赢的。庭审整个过程虽然是理性的，但证据分为有利和不利，法庭上的律师的语言并非是一种讨论，而是一种攻击，关系到输赢。不知道其他人，反正我会带入女主的视角，觉得自己在被攻击。而且律师又喜欢从有限的证据和线索上升到对这个人的人生审判，因为虽然证据和事件是一时的，但审判的结果和对象可不只是当下。被审判的不是昨天有犯罪嫌疑的你，而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你。之间常常就在电影里看到，输了官司不只是输了官司而已，感觉起来像是输掉了整个人生。这是现实，因为在法律上，今天输掉的官司可以否认一个人过去的成就，当然也就抹去一个人的未来。再一次说明，这是现代民族国家所拥有的合法暴力。这种无力感也就对应到女主一遍遍说，事实不是那样，那只是争吵，那不是全部。但可惜的是，争吵正是全部事实的一部分。

但也如同女主说的，她赢了官司，但却不是真正的胜利，因为真正的胜利往往你会渴望得到一些什么，以肯定自己。但是赢了官司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依然需要面对自己的财务问题、孩子的问题、失去丈夫的问题，这种失落是反向增加的。

这部电影难得可贵的，就是它透过这场庭审，拉出了女主很多的人生问题，但这些问题并不是需要在电影里得到答案的，因为正如同生活本身，我相信很多人都是同时有很多问题背负在身上，有大有小，并不见得每个问题都需要在当下得到解决，但你知道他们就在那里。例如女主的情感需求、性需求，她自己的职业发展和家庭的关系，和孩子与丈夫的关系，原生家庭的问题，语言和生活环境的问题，所有的所有，促成了争吵和那场死亡。不只要看到性别问题，因为它和其他问题一样需要面对，没有一个问题是单拉出来检视的，因为那会丧失脉络。如果要我说，婚姻体制不应该拿出来吵吗？什么是爱与家庭不应该拿出来吵吗？其实庭审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回答：就是你所拥有的所有问题都纠缠在一起，成为了问题。例如女主的性向、她的创作、她对家庭的观点、她的性别、甚至她说的语言，都是问题的一环，这些是不能分开的。

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确实是有一个结构化的背景存在。女主出轨、成功作家的身份、冷嘲热讽的录音，就已经让目前这个男权社会把她审判到底。例如，辛普森案之所以是辛普森案，我们能说跟辛普森是一个黑人、一个橄榄球明星以及他有一个白人妻子没关系吗？在性别的问题之外，社会已经给这个案件一个结构化的定位。就像电影中，女主在电视中看到娱乐节目对她的案件的讨论，那是一个娱乐化的话题，关于一个女性在书中书写和剧情和现实的问题的巧合，这是舆论的狂欢。

孩子的视角其实最有趣。他是这个家庭中所有结果的承担着，父母的爱、他们的冲突、语言、环境等等一切。他既是亲历者，但又像是陪审团那样，听取了自己也不曾知道的事情「真相」。剧情的设定似乎暗示了，还在庭审中学到了审判的技巧，他渐渐开始学会法庭的来保护自己母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