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

金棕榈奖影片《坠落的审判》的奥斯卡之旅算是铩羽而归，只获得了最佳编剧奖，但这或许也只能说明美国的审美跟欧洲也有很大不同。

我们中国观众懂得什么是好的，现在它的豆瓣评分已经上升到8.6。我个人也认为这是今年看过的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部电影。

虽然之前也在文章中提到过，但正式上映后还是要专门推荐一下，尤其是片方这么重视中国市场。年轻的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也来中国宣传了，还无意间在北大制造了一次热点话题（据说被“爹味”了）；女主演桑德拉·惠勒也是诚意满满，对中国观众录制了视频，用中文说了挺长一段话。

导演一定是想把婚姻做一次深度的剖析，把平常隐藏起来的尴尬与不堪赤裸裸地展示给观众。可是一般情况下这也不太容易实现，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没有人想把自己破布一般的日子在太阳底下摊开晾晒。

于是导演设定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场景，让这些隐秘不得不被揭开，那就是丈夫离奇坠落死亡，而在这白雪皑皑的大山深处，妻子作为唯一在场的人，躲不掉嫌疑人身份，她不得不在庭审现场接受剖析，直面检察官的抽丝剥茧深挖出来的隐私。

也正是由于这奇妙的设定，影片虽然深刻但并不无聊。影片一开始，作家桑德拉结束一个不太成功的采访之后，坠楼的丈夫塞缪尔被散步回来的儿子丹尼尔发现，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叫，就立刻吸引了银屏之外的观众，开始跟着剧情挖出真相。

于是，我们中计了，我们紧跟着又追了三场庭审。三场庭审控辩双方唇枪舌剑，非常激烈，扣人心弦，尤其是第二场展示的夫妻撕逼大战，精彩至极。

第一场，分析塞缪尔的死亡现场，根据血迹的形状模拟和各种手段来解读死亡的可能性，双方的专家都使出浑身解数，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第二场，重要的证物出现，就是塞缪尔偷偷录下的录音。原来案发的前一天夫妻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被一一暴露出来，夫妻俩都是作家，塞缪尔的事业并不成功，为了省钱只好回到家乡法国山间，把重心放在家庭和陪伴儿子上面。德国人桑德拉，在丈夫的领域很成功，一连出版了三部小说。她因为承担的家庭责任少、在法国却说英语、出轨过年轻女性等等，因此常常被丈夫加以指责，再加上一次意外让丹尼尔失去了视力，这一切都时不时地成为引爆婚姻的导火线。

第三场，执着于真相的可能只有儿子丹尼尔，他经过第二场庭审的震撼，显著地成长了，用自己的方法验证出母亲在法庭上讲的是事实，他讲述的故事中父亲曾流露轻生的念头，终于影响了法官的判决。

从平静到高潮到缓和，法官作出了裁决，但是我们依然不知道桑德拉是不是凶手——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判断，从我的观感来看，我认为塞缪尔是自杀，但也有不少人认为就是妻子杀死了丈夫。

这正是导演乐于见到的效果，案件的真相或许无法追溯了，她要展示的，是婚姻和家庭生活本身。在北大交流现场，她说：“在我看来，电影的任务是接近复杂的生活，呈现生活的复杂性。”

电影中展示的内容引起了极大共鸣。首先是设定的真实性，夫妻俩都是很好很体面的人，但他们性格不同，丈夫看上去属于创意型的人才，但弱点是执行。桑德拉更加冷静理性，这样的差异也造成了他们事业的不对等。这种设定与惯常的男女地位有了反差，但也并不罕见。

顺便说，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一部女性主义的电影，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是一部女性导演拍的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传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便是关系对调，或是同性婚姻，也一样存在这样的冲突，因为双方事业的差异已经造成了第一重冲突的根源。就像影片中的辩方律师说的，“桑德拉女士唯一的过错就是在她丈夫失败的领域获得了成功。”

导演也说了，“我并不只是想拍关于女性的电影。对我来说，有趣的是思考我们如何共同生活……我们需要找到一种相互交流的方式，找到一种不交战的方式”。

然后就是为这不平衡寻找借口的一地鸡毛。

也是教授和作家的塞缪尔，既然无法达到想象中的目标，便归因于家务占用了过多时间，一周三天在家亲自教孩子、修理山间小屋用来出租……但是桑德拉又无情地指出：这都是你的选择，我劝过你，你依然要这样做，所以我没有义务去分担这些事情。我不欠你什么，这些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有占用你的时间，你自己浪费掉了……桑德拉把丈夫放弃的创意写成了小说，这在丈夫口中是为“剽窃”，但在妻子方面则是授权。

第二重的根源是背叛。桑德拉作为双性恋曾经出轨过一个女性，可以想象，这在争吵中一定常常被拿出来审判。

人一旦犯下错误就永远矮人一头吗？一旦有过背叛的行为，就永远背上了道德的十字架吗？

我不是因为桑德拉是女性就为她辩解，这几天读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也有类似的疑惑。赫尔岑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他也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抗争才娶到夫人纳塔利娅，婚后夫妻关系也很和谐。然而偶然一次的欲念还是让他对侍女犯下错误（赫尔岑毫无保留地写下这段往事任人批判）。

他写道：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受到的惩罚是罪有应得……但是当一个人深刻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充满悔恨，决心与旧我决裂的时候，他是希望受到鞭挞和惩罚的，任何判决他都乐于接受……然而如果它继续不断，如果它重提旧事，那么他就会恼羞成怒，开始为自己辩解……他已作了真诚的忏悔，此外还要他说什么呢？

一旦有过这样的往事，最好的做法恐怕就是再也不提，或许还能让无法修复的裂痕不再扩大，如果只要争吵就拿来作为绝杀的武器，那么对方能怎么办呢，只能以死谢罪吗。

塞缪尔也有过一次失误，甚至都不是他的失误，只能说是意外，让儿子失去了视力，他们也都无法放下，虽然她说 “我从来不认为丹尼尔是残疾的，孩子应该感受到这是他最好的人生，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可是这件意外总是成为争吵的焦点。

虽然他们是因为志趣相投、因为爱情、因为灵魂伴侣而结合，但当激情褪去，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因素显现，叠加起来，婚姻生活已经是千疮百孔。

这对谁造成的伤害最大？当然是孩子。心智成熟的人会知道，这并非生活的全部，就像桑德拉所说，“夫妻之间是很复杂的，我们有时候共同作战，有时候单打独斗，有时候彼此打斗”，但在丹尼尔眼中，是活生生的真相，如此残酷，非常震撼，曾经他们都是好父母，现在却在法庭上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他心中的信任感甚至崩塌了。

他也在几天之内迅速成长了，在法庭上平静的描述，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成熟，似乎他看透了生活。

一般孩子可能无法如丹尼尔一样有机会全面地看清父母之间的龃龉，但他们敏感的心灵一样会感受到那些不和谐的因素。

哪一个结婚多年的人，没有过对对方的失望和对生活的埋怨？有多少人只是为了孩子，或者为了共同利益才不得不在一起维持？在不婚主义盛行的今天，年轻人看到这样的影片，是否还有走进婚姻的勇气？

我虽然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或许会有方法来经营好的婚姻和关系，但孤独感也一定是人一生不离不弃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