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

（碎碎念四千多字）

思来想去还是给四星，立大功记大过的一部片子，得好好写点。本来看到前一个小时没道理的互杀是越看越怀疑，心里盘算着得是什么样的结局才能配得上这一个大乱斗的故事，但是结局的深度确实成立了。是一个文本信息量极大，且立意即深的剧本，但是电影呈现的并不好。或许更该拍成一个剧。

先说说这部电影是如何构建的：本片剧作的道德前提，就是解构父权视角下的家庭关系。

通过开篇先给一个父亲的视角，第一步渲染一种对女儿的怀疑——留学不好好读书，搞亚文化二次元，瞎滥交乱搞男女——这种实际很普遍，却在保守的长辈视角下无法接受的事件，引发第二步追凶的动因——一定不是女儿有错，肯定是男朋友带坏了——随后是漫长的过程，最后一路追杀，杀到最后，反转再反转，最后把责任归到父亲自己，完成自反。

中途再对照着展现一下另外一个富有但也病态扭曲家庭（这块可能比起父权制，抨击的更多是资本主义的特权了）并使其在互杀中解体。以及展现一个具体的当下的时代背景：一个确实有很多年轻人的时代，而且真的有很多人是二次元或者留子，他们精神状态在保守的视角看来都“不那么好”。

讲这样一个信息量巨大的故事，其实作为电影，是很需要考验叙事效率的。好在曹保平确实对类型片轻车熟路，没有选错方式和节奏。但即使如此，本片的故事讲的恐怕还是差了些造化。

本片几乎被完全的隔离为前后两部分，即老金抓到苗苗前和之后。前面一个小时导演的任务是交代背景与动机，引出悬念，并且不断的给片子上发条。

但是很不幸，发条确实在上，但是是硬着上的——缺乏逻辑的人物行为，不断翻转的机械降神，奇观式的追杀戏。什么入室大战，漫展大战，屋顶决斗，地下室烧火，大连追车......最后在一场更加荒诞的鱼卷风里达到高潮，最终再以一个几乎逻辑上没可能成立的三车大碰撞结束......

更加灾难的是，在这些紧张刺激的推进中，我们的悬念没有得到任何缓解，信息量也一点没有补完。几乎可以说，前半段的剧情其实根本没有推动。就是为了抓一个苗苗，完成第一次翻转，却用了这么多堪称杂技马戏团的剧情。而几个人物的塑造也没有得到充分的推进，在这些追杀的表现也因为逻辑崩坏而显得让人难以理解。

周迅演的景岚一开始又是“我很理解你，他该死”，后面转头就百般包庇，想瞒天过海送去德国。李烈一会想送儿子进监狱，一会又一起包庇。老金一会誓死，一会又服从...苗苗逃命逃一半跑去漫展都算不那么离谱的了。

出现这种情况的缘故，就是这些角色背后的文本其实都很复杂，而开篇为了悬念没法讲明白这些东西，不得不一直留着，显得他们逻辑混乱。很多国内编剧因为对之前对国内“用人物写事件”的做法的反思，而很努力的学好莱坞，矫枉过正成为“用动作写人物”，但这仍然是经典理论人物电影的手法，用来让观众觉得熟悉。但这个本里的每个角色都带有复杂的现代性特征，我相信用“动作”反推动机的写法是没法展现全貌的。

同样的，曹保平对自己的风格也太自信了，虽然我得称赞这次的风格与造型确实做的很不错。广角摄影和纪实主义造型，即使这些长镜头很明显的为了叙事节奏而被剪碎了（可以理解）而且这应该是第一批把这些当代的文化景观进行现实主义式编码的电影了。加上非常细腻甚至真实到了有点冒犯到了的场景和服化道，好像也引起了很多场外讨论。（其他不少电影要么是搭戏剧场景，要么是滥用符号学，要么就是根本不懂）

当代大连的种种景观几乎被广角镜头实实在在的呈现的非常明确，不加修饰的纪实必然指向一种在地性，而自然呈现本身就能形成一种对比，尤其是在苗苗一家的富丽堂皇上，一股韩国电影的感觉。

（我真的怀疑曹保平的造型团队里有高人）

这里尤其赞美一下日本段落，真的拍的不像是什么唐探三之类景观化的异域风情，甚至很多时候给我一种在看岩井俊二的错觉。从演员们的表演风格，服化道与情节设计，甚至到摄影和剪辑节奏，都有一股那种很奇怪的熟悉感。让我进一步怀疑曹保平团队里有高人，因为这真不像是他能把握的。

因为在主线部分，曹保平激烈的风格，强戏剧冲突的不断翻转，似有似无的暴力美学，逻辑缺失的大力出奇迹式剧情推进，都和上面这些优点都不像是同一个人搞得出来的。

而转折发生在苗苗被老金捉到了。后面的剧情围绕苗苗还活着不展开，并且娜娜死因的真相也悬而未决。这一段可见的明显的泄了劲了，一个是节奏自然的迟缓，另一个就是当开始深入角色内心，前面铺垫不足和演员风格问题就开始影响故事。重点塑造的老金和景岚两个角色，其实都崩塌了。

似乎前半段那种不讲逻辑的人物动机还在持续，而视听也在围绕这种不正常的塑造展开。尤其是景岚与老金在海边的那段戏，老金展现了一种前后不搭的弱势与天真，而景岚则是周迅最擅长的歇斯底里程式化表演。把车开进海里那段堪称离谱之最，而老金去把景岚捞上来之后直接开始拷问为父责任则更是莫名其妙。

后面回过头来我们能看到这些角色的复杂性，但是这两位演员真的只是很努力的维持了一种“我要把这个人物演的像人，演的复杂，演的深刻”，而不是“我要演出这个人身上的非人性和现代性”，于是呈现出的是拧巴和歇斯底里。对比本片青年演员们那种自然流露的表演，几乎不是一个世界的演技，影帝影后反不如小生来的自然。

景岚想见儿子，但是到了海边就没经住拷问崩溃了。而李烈这个角色其实更是非常有意思的，由他展开了对这个家庭真实发生的故事的回朔。他保持着理性，驱使他不得不想结果这个反社会的儿子。但是他又软弱着，没有像老金那样砸桌子的胆子。如果说老金与娜娜的线是父权制的自反，那李烈家就像是一些美剧里的那种资本主义产出纯粹恶而不得不自食其果的过程。

当我们越过了本片“亚文化害人”的第一层认识，开始考虑把苗苗的恶和老金家那样归到父权制与家长身上，归到景岚的溺爱上时，却发觉这个苗苗其实天生就是恶的。这很不传统，但是又很现实——这样天生恶的孩子是真的存在的——而家长的错误会助长这种恶。我自己拍片子的时候都体验过，实在是非常后现代。

李烈一家无比富裕的背景，和戴警察的暧昧关系，景岚对逃亡海外的轻车熟路，一个如此恶的孩子却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惩罚——或许像是资本主义对国家机器的控制之象征，也是一种被自身产物反噬的寓言。而在犯罪故事里，剥夺警察的主体性，这也是一种现代的做法。

而说回老金与女儿的故事，其最终的解开，是触目惊心的对父权制的自反。即使前面很多段落都坍塌了，但是娜娜的故事线的完成度非常非常高。虽然也没做足铺垫，但是一起悬念的落地都掷地有声。结尾的力度，是我这些年在讲当代题材的国片里，见过屈指可数的深刻的。虽然技法上谈不上多新鲜，但是真的是触及到了这样一种现代性。

娜娜的缺爱，讨好型，一步步追求自身认定并且一次次失败，乃至精神分裂，最后走向极端，都是那么的真实...演员的演出和剧情文本都是极其出色的。每次做爱都要把鞋扔出窗，说不出什么是爱，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去睡别人，为了讨好别人而什么都愿意牺牲，日常状态有多彬彬有礼回头就有多歇斯底里。和店长爱情的破产也预示着前现代的“温暖幸福”在这一代本就残缺的人身上根本没有治愈的功效，反而推进了一切的崩溃。

但是就像本片非常可惜的其他地方一样，这些深刻的，应该被讨论的东西都轻描淡写的被带过了。这真的是很可惜。不管是能力有限，还是电影的篇幅限制，我们真的能看到的文本其实非常单薄，而无论是高强度的视听，快节奏的叙事还是八仙过海的表演都没法把这些复杂的现代性议题一个个都讲明白。

但是也不该怪曹保平，前半段的放飞确实是离谱了，但也是他讲故事的风格。为了达到后半段结局悬念的高度，到底前面该怎么样进入这部电影？曹保平对答案是强风格化，但是我想换别的导演来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这个原著的电影改编难度实在太大了。或许朴赞郁可以？但是即使是《老男孩》涉及到议题和信息量比起愤怒的海也要少很多。PTA行不行？不好说，持怀疑态度吧。

这么看来，我真得去读读这个原著了。说不定它其实更适合改编成剧集，以更长的时间线把每个角色慢慢展开。嗯，我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就像正片花不少篇幅讲苗苗的动作，但是却没把他父母和往昔的遭遇展开。而日本线一直存在于闪回里，很多片段完全可以再展开一下，在正片也是一笔带过。

另外最后再看看那个场外议题，本片有没有“辱二次元"？这个问题其实比想象中有趣。在以往，即使是《闪光少女》这般真诚的片子，二次元群体也只是一种景观化的背景板，我们只是借用他们身上的一些符号做一下或褒或贬的指涉，本质还是一种写人物标签的工具，那才是真正的凝视。

主流符码对边缘符码的收编和改造是一直存在的，并且也不会停止，亚文化也会逐步变成主流的一部分。这一点詹明信在他的现实主义理论里也讲过。而关键是这种编码的性质，我们该怎么去拍亚文化呢？其实愤怒的海比我想象的要表现的好，我真的觉得这团队里有高人，就是有真正懂亚文化的人，不管是留子还是二次元，构建的成分比想象中少，而许多都是真实呈现，甚至有点冒犯。

你说井上织姬和乌尔奇奥拉和苗苗娜娜有多少符号化的指涉吗？很好玩的是，其实没什么联系。很多人生气就是在这一点，但正是这一点，体现了这种非编码的悬置性。反而是如果乌尔奇奥拉一定指向某种强象征，那才是无比俗套的编码，那才是对二次元的收编。这种冒犯，虽然直白，但反而才是正确的解读态度。

而漫展的悬置其实最有趣的是，大多数观众对此无比熟悉，而在老金看来，这是一种恐怖扭曲的异域。结合我们反思父权制教育方式的主题，这样一种差异化感受，或许才是这部电影真正该给谁看到体现。或许真的上年纪的人，在面对这种自己无法理解却来势汹汹的亚文化，也会抱有一种低俗毒草的排斥性看法，像老金一样，甚至把身边的悲剧往这些亚文化上归因。而最终随着老金其认识的解体，这种父权制土崩瓦解，而对亚文化的恐惧似乎也应该如此解构。可惜这个点还是没展现好，就像本片其他很多线一样，变成了一笔带过。

这也要讲，那也要讲，野心太大啦曹保平！其中很多议题单独拿出来就是一部电影啊。但是原著最主要的点还是抓住了，起码故事是讲完了，而且立意足够深刻，也开拓了很多电影没涉足过的领域。至于风格视听，虽然想不到怎么弄才行，但起码证明了一种错误方式吧。（笑）真得去研究研究这个原著，信息量与议题实在是大，只是拍成这样真的很可惜，但或许大家也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