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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年冬天,你把自已和猫锁在房间里。你不出声,也告诉猫别出声,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惊扰门外的恶鬼,你妈妈脖子上就有他双手掐过的痕迹。
等他们都睡了,你开着窗户抽烟,吐出去的烟会跟着零下三十度的风一起吹回进来,你把烟头藏进铁质的笔盒里,打开台灯,差点以为那是太阳。
一八年夏天,你的新朋友是一把生锈的眉刀,其实你也分不清那些红棕色的东西是刀的锈,还是你的锈。
你喜欢医院的天花板,比你家的要高,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快就要砸下来;但盯着看久了你又有点希望它快点砸下来,好把你和你过往耻辱的十几年都砸成烂泥。你不喜欢留置针,总觉得输液瓶里装的是鱼缸水,让你嘴里发腥;而留置针埋在皮下的触感,就像是一条快要干死的鱼,每一秒都在企图钻回你的血管里。
你害怕恶鬼来看你,害怕看他心疼的表情,害怕他用畜生以外的词叫你,叫你又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然后就忘了听他的话好死在外面——他也曾经说那不是真的,于是你扑在他怀里,终于敢发出声音地哭;然后他突然拿出一把菜刀,说砍死你个整天装疯卖傻的畜生。
一九年秋天,你逃走了,你离开了那座被暴雨淹没的小城。他拦不住,于是像条追车的狗一样跟着你,花比机票还贵的价格托运了一行李箱毛绒玩具,非说担心你晚上睡觉会害怕;他说你真能习惯南方的天吗,这儿的空气都好像太黏腻没法被吸进肺里,边说边开始啜泣。
你看得尴尬,背过身去。你没开口。你晚上睡觉吗?很多年里你都在深夜失眠,坐在窗口吹风、抽烟,不知道就这样看过多少次天亮;你最讨厌闷热的季节,你讨厌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就像是被困在真空里,哪儿也没有出口。呼吸的感觉也是。
二零年春天,他得知你交了个大你十几岁的男友,大骂你下贱,你红着眼睛反击说你就是永远也不明白,他能给我你从来都没给过我的。他以为你说的是钱。他用你熟悉的称呼叫你,你也这样叫他,他愤怒地砸墙,嘴里念叨说这都是报应。
二一年冬天,他说,你回家来吧。
二二年冬天,他说,我好想回家。
二三年冬天,你回去了。刚下飞机你就感到窒息,这里离你心里那个漩涡的中心太近。人们裹着棉袄、耸着肩、两只手死死揣在口袋里、一说话嘴里就冒出白气的样子,让你有种逃了很久又回到原地的鬼打墙一样的恐惧;不用太多,空气里熟悉的凛冽就足够击垮你。
你爱上一个人,然后又再一次悲哀地发觉自己既不会爱,也不会被爱。你爱,又总要怨;你靠近,又总要逃离。你的爱总带有某种毁灭的色彩,好像任何美好的事物不被彻底破坏掉,它的美好就始终得不到确认。你听人说,一个人从小到大熟悉的“爱”是怎么样的,他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去爱别人。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恶鬼的影子投在你身上,就像一根长久埋在皮下的留置针,终于还是跟你长在了一起,终于还是钻进了你的血管里。
二四年春天,你依旧失眠,依旧坐在窗前等待天亮。你平静了许多,像是接受了某种宿命一般。你还是对很多人很多事抱有很多期待,但却从不真的相信能够实现;你早就习惯了预设最坏的结果,不必对抗,人总是斗不过的。你越来越频繁地感到疲倦,你疲于挣扎,疲于逃跑,也疲于怨恨。恶鬼经常打电话过来问你的近况,也已很久不用熟悉的称呼叫你,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工作。
你沉默了一会,答非所问地说你后来其实很能理解他,你知道他曾经的阴晴不定背后有怎样的克制和怎样的失控,你知道他心里曾有一场无声的风暴,你知道,你都明白,你都理解,但你依然不能原谅他。
他声音颤抖,说你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他说算了你不想去工作也没关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可是爸爸,我想睡觉,我想相信,我想爱人!我想拔掉那长在我血肉里的留置针!
你没开口。
天花板还在逼近,鱼还在血管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