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

祖孙三代，五个女人，应和着电影的英文名字：little big women：既有小小的女人，也有大大的女人；女人既是小小的，也可以是大大的。小小的女人们，围绕着一个男人，委屈甚至怨恨，不解以及偏执，慢慢打开一把把心锁；大大的女人们，学着原谅和放下，习得和解和淡然，释放出一个个真实的自我。

一场告别，没有始终被悲伤的氛围所笼罩，有的都是一双双彼此鼓励和关怀的目光，望穿数十年的辛酸岁月之后，在满溢出来的回忆中温暖地交汇着、拥抱着。

“你讲人生爱欢喜 才有趣味

是好是歹 拢是自己

今仔日 你牵阮的手

你疼阮的心 我拢知影

阮不是别人的 免烦恼伤心话

我永远是你的 是你的宝贝

明仔载 换我牵你的手

我疼你的心 乎你知影”

片尾曲，来自于徐若瑄写给自己父亲的《别人的》。大多数女孩的生命中，总会迎来那样一个时刻：父亲牵起自己的手，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将一个美丽的灵魂庄严地交予自己面前身着笔挺西装的年轻男人，然后趁人不注意间，悄悄用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皱纹间滑出的泪。那一天，女儿从扮演着父亲的专属宝贝的角色，被合法地归属了另一个家庭——全新组建的，以爱情的名义，彼此称夫称妻，共同分享财产，承担互救义务。从此，自己的宝贝，成为了别人的宝贝，自己的人生，就那样在怅惘间掉下一块空白。

林秀英的父亲，即使再不认可这个女婿，却仍为了女儿挡在几位儿子面前，包容着女儿任性的举动，尊重着女儿爱情的选择。林秀英为了丈夫一生蹉跎，活成了大大的女人，可仍有一位慈爱的父亲，能让她享受被当作小小的女人的爱。也许正因为兄弟们的阻拦，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因此才愈发执拗，要把丈夫的葬礼做得风风光光排场十足。个中滋味，百感交集。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

却也不敢飞得太远

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

我希望你能看得见

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

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大女儿最喜欢的歌曲，陈升的《风筝》。她爱着这首歌曲，也彻彻底底活成了一只风筝，高高在上，自由自在，释放无与伦比的魅力和洒脱，也放任着灵魂孤零零地飘荡。她真正爱过谁吗？或许真的没有，她甚至都不爱自己，又或是太爱自己，否则也不会面对恶疾轻巧地释怀。陈婉青完美继承了她的父亲——那位浮浪子弟，有着过人的才华，也用这才华散发出的魅力耗尽了发妻的一辈子——的一切特质，爱得汪洋恣肆，爱得任性无比，视婚姻为无物，追逐着作为一只风筝的意义。

在生命面前，她是小小的女人，面对恶疾的狂风巨浪，只能报以苦涩的微笑；但在爱情面前，她偏又是个大大的女人，随时随地毫不隐瞒自己的情感，二十余年的平淡重逢，瞬间就能点燃心中火焰。

这样一只风筝，婚姻拴不住她，也许等待其行将落地之日，只能是其切断生命之线之时。悲哀的是，陈升唱的风筝，飞高飞远，也有人等；陈婉青目之所见，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浪花拍打着寂寥的海岸。

“青春的味酸甘甜

好听的歌免歌词

雄雄一嘴饮下去

免惊心伤悲”

母亲最爱的歌曲，一首《孤味》从片头唱到片尾；终其一生，也活成了一道孤味。做妻子，一做就是一辈子，待到夫君亡故之后数日，方自心中放下诸般往事，于离婚协议上手书其名，然后付之一炬，祈盼烧给泉下之人得知；做厨娘，凭借一道虾卷，从路边摊做成林家餐厅偌大基业，独自拉扯三个女儿长大成人。

前半生，忽而帮助丈夫窃取公章，忽而擎刀在手捉奸在床，心中都是对丈夫半爱半恨的感情；后半生，抓不住大女儿四海飘摇的无力感，欣飨着二女儿结婚生女的幸福感，隐忍着三女儿托付与人的失落感，培养着小女儿继承餐厅的成就感，时刻包裹着她。

她应该是不孤独的，操劳半生，纵使亲人活的有好有坏，只要家庭的牵绊仍在，总有自己的一分付出和一分收获。但她偏偏又是孤独的，丈夫远走，投身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本当阳光普照的台南，却在心里下了一辈子的台北的雨。

“海海人生无了时”，终究是小小的女人的几十年的委屈，刺穿了佯装半生的钢铁心肠，斗气般地与情敌抢夺丈夫的葬礼，也算圆了迟到许久的人生旧梦。此去经年，岁月不再似情人在皎洁月色下温情脉脉流转的眼波，终于懂得黑白相片上的男人只是一段执拗的有缘无分，于是蓦然回归大大的女人的角色，劫波早渡尽，一笑泯恩仇，心中千般委屈万般痛恨，化为绕指之柔，放下了母亲对女儿们的百般不解，让出了结发之妻本该端坐的葬礼主位，将丈夫的遗照也替换为其绽放着笑容的彩色相片。那一天，台南的阳光久违地灿烂起来。

不知何故，大陆的电影已经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地讲好一个家庭的故事，反倒是海峡对岸，一直以来都能够将家庭的温馨与琐碎拆解的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细腻的内心世界里的五彩纷呈，总是更加容易让人感同身受。六根未净的市井凡人，都是我们时时刻刻不由自主与之共情的芸芸众生。大到一个家族，小到一个家庭，几代人，几口人，人人有着自己的坚守与放逐、入世和出世。

活在世上，你我本都是一座孤岛，正因为了有了这份亲情与爱的勾连，方能于孤独的滋味之外，品出一种回味悠长的幸运，人生中的悲伤、倦怠、压抑、痛苦、疲惫、酸涩、怨怼、委屈，就是在这一口一口的咀嚼之中，悟出一味原谅，一味和解，一味放下，一味释然。

——2021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