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校联盟

今年颁奖季里，言及率颇高的一部作品。

奥斯卡、金球奖它都提名，但都不是最大热门。

它像四平八稳不犯错、成绩保持中上、又终归离天才很遥远的好学生：谁都谈不上不喜欢、谁都谈不上会惊艳。

它的视觉外观几乎和它所讲述的时代一样，充斥上世纪70年代的老派，这老派不仅体现在布景上配乐上，体现在上帝与宗教、古代欧洲史、战争创痛、阶层固化这些游绕在剧情外围的庞大语体上，体现在始终回响在背景里的唱诗班圣歌上，甚至还体现在色彩调性、相对粗糙的影像颗粒度上。

诚然，老派不同于老套，日新月异的当下着意于表达老派，本身也算积极求变。

故而导演亚历山大•佩恩说，他不是在拍一部七十年代的电影，而是在七十年代拍一部当代电影。

所以这老派故事讲得还挺耐看，有种“氛围上的眷恋”之蕴藉悠悠。

但它毕竟还是老套的：古板的单身夫子，叛逆的问题少年，双双被困新英格兰寄宿学校里，不得不共度圣诞。

瞧，格格不入的二者双向抗拒、双向迁就、双向读懂再双向奔赴，这公式化套路，但凡你稍有阅片量，是不是耳熟能详。

话说回来，老套的故事，和老派的故事一样，依然有资格被讲得挺耐看。

“联盟”两字误导了我，起初我以为这是一个废柴小分队的设定，果然，在“假期里谁会留在学校”这点上，起始人员构成相当丰富，属性上还相当严整、相当符号化：知识分子，单亲母亲，有色人种，摩门教徒，亚裔，有钱人……

结果这阵容被迅速收缩，大部分人在小小地制造一点龃龉后、沾到富二代的光、获得外出玩耍的机会、一起乘坐直升机离开，于是只留下古板老师、问题少年和食堂黑人大姐三位。

废柴小分队设定，变成了临时家庭设定。

对了，你若爱看情景喜剧，当知道“临时家庭设定”又是一种多么屡试不爽的玩法。

不过情景喜剧里的临时家庭，多有严格的活动场域限制——比如，大部分情节都要发生在合租房里——这是以空间延展性的堵死，来倒逼着激化生活秩序的断裂、人物关系的畸变、从而短时间内释放更高频的笑点。

这次不一样，这次他们仨一直在向外位移：医院、餐馆、朋友家的派对、还有一趟前往波士顿的旅行。

可见这电影的用意明显，它不要“堵死”和“激化”什么，它要的是“打开”。

好吧，打开这个词，继续很老套。

这困守三人组之间有诸多需要打开的东西：阶层隔阂，人种隔阂，性别隔阂和年龄隔阂。

隔阂构成需要打开的前提，但无法构成推动打开的助力。

那就要在这些触目可及的隔阂内，再建立一些隐匿不可辨的共性与共情底色：阶层、人种、性别、年龄，都乃“你是什么”，它们可能“先天不同”，但是别忘了，还有“你经历了什么”，它们可能“后天相同”。

原来大家都孤寂到形单影只：一个幼年失怙、离乡背井，一个父亲是精神病患、母亲已另嫁他人，一个儿子殒命沙场、独对空茫的后半生。

原来大家都失败到伤痕累累：一样的家庭破损，一样的自卑自闭，一样不讨大家喜欢，一样被边缘化被遗弃，一样的抑郁症和一样的助眠药物。

少年也没老师想得那么生活体面、要啥来啥，生活体面的只是他远在蜜月中的母亲和继父，他也只是个想去滑滑冰外加吃个含酒精甜品的懵懂小菜鸟。

老师也没少年想得那么汗牛充栋、满腹经纶，汗牛充栋的只是他口中与身后的古希腊历史，他也只是个从大学肄业、开车撞人、靠老友赏赐了教职、连一本书都没写出的惨淡老loser。

他们在各种场景下阴差阳错或将错就错地，扮演父与子的代偿搭配，直到他带他去见了生父，这份作为“拟态的父”的回赠，才闭合为实至名归。

他们给彼此提供着一些自己最擅长而对方最渴望的东西：他让他有个倚靠和保护者，哪怕很人事不通；他让他有个更松弛叛逆的生活态度，哪怕很玩世不恭。

他们终于完成了交换，交换了不堪的过往与隐痛，方能以此歃血为盟。

他们也终于能够共同对抗一些什么、承受一些什么，比如由学校与家长一起铸造的、周遭的伪善和僵化。

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向外位移”中实现的，都是他们在旅途中一点点松动和交融的。

隔阂是与生俱来的，共情是一路走来的——是当初各自一路走来的，是当下并行一路走来的。

低级的老套是：好老师和坏学生一起被困在校园里，好老师终于在这个假期里让坏学生改变了自己。

中级的老套是：“好老师”和“坏学生”一起被困在校园里，“好老师”和“坏学生”终于在这个假期里让对方改变了自己。

高级的老套是：“好老师”和“坏学生”一起被困在校园里，“好老师”和“坏学生”在这个假期里都试图让对方改变自己，但最终他们谁都不用改变，他们只需要在这个假期里去读懂对方、也由此更加深刻地读懂自己。

没错，谁都不用改变，谁也都不会改变。电影直到最后依旧固守在一些很传统价值的点位上，流入《死亡诗社》与《放牛班的春天》一样的结尾：“自己扛下所有问责悄然离开，以保护需要保护的人”总是每个这样的故事落幕时，老师选择的归宿。虽然这次，他们并没做啥离经叛道的壮举，但他们，原本就都是被这个社会的逻辑所遗弃的。

他直到最后也没答应和他去喝一口“啤酒香槟”，他直到最后也会记得把灌进口中的威士忌吐掉再开始驾车。 “改变”才不是圣诞晚宴上的自助甜点，能对你我大剂量管够包圆。

日渐撕裂的世界里，也没啥事情比这个“高级的老套”更具备政治正确、更具备立意和功效了。

谁让我们都病得深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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