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小说家

之前《唐探3》的观影体验极差，被同一影厅的华人同胞们各种干扰，以至于我还专门写了条短评来吐槽。这次《刺杀小说家》的观影体验就好得多，大家都是该笑的时候笑，该安静的时候安静，偶尔有低头看手机的，也把亮度调到最低，避免打扰其他人。看来电影没那么烂大街，吸引到的观众就会稍微正常一点。当然，我猜《刺杀小说家》的出品方肯定还是希望电影能再烂大街一点，毕竟烂大街总好过票房扑街。现在的票房表现虽然没到扑街那么惨，但是看看同档期的其他猛片，也着实有点拿不出手。

比起两部《绣春刀》，路阳的这部新作在故事方面显得没那么紧凑。当然这也是影片的双线并进呈现方式决定的。不过一古一今、一虚一实的两个世界应该相互映照、相互配合，而影片呈现出来二者的对应关系却不是那么明确。小说世界中最尖锐的问题是赤发鬼禁锢民众的思想并挑拨民众内斗；而现实线反映出的最严重社会问题，却似乎是拐卖儿童。尽管现实线也展现了于和伟的粉丝们对他的狂热崇拜，却只是一笔带过，与小说世界呈现出的是两种气氛。

《绣春刀2》除了打斗场面，让观众印象最深刻的是片中对明末社会氛围的塑造，特别是锦衣卫如何成为钳制思想、压制言论自由的工具。而且锦衣卫自身也处在这种钳制之下，稍微说错半句话，就会被记到无常簿上。《刺杀小说家》的小说世界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绣春刀2》所探讨的问题。《绣春刀2》前半段最关键的激励事件就是杨幂饰演的画家北斋因为在画作中“妄议”九千岁而遭到追杀；《刺杀小说家》里烛龙坊进攻白翰坊也主要是为了毁画。作为符号的画，是没有电影的古代最接近电影的东西。接连两部作品都强调了画这一符号，从中也能看出路阳对于电影这一发声工具抱持的期待。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现阶段路阳还不能把这个发声工具用到极致。《刺杀小说家》的现实世界线里，前半段只敢拉出人贩子这样一个绝对安全的靶子，知道最后才又蜻蜓点水地批判了一下资本家在进行原始积累时手上沾的罪恶；而在小说世界中，虽然延续了《绣春刀2》的话题，但是由于这个小说世界整体塑造得比较空，缺乏细节，所以也很难让观众达到《绣春刀2》时的代入感。除了最后的决战戏，全片大部分时间里，一演到小说世界的部分我就巴不得电影能快进。然而《刺杀小说家》小说世界线也并非全无看点，其在继承《绣春刀2》所讨论问题的基础上，还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绣春刀2》里，要毁掉画还要专门拍训练有素的特务去执行。到了《刺杀小说家》，虽然赤发鬼手下也豢养了红甲武士军团，但由于这批武士都是太阳能供电的，到了晚上就没电，工作效率远不如锦衣卫，所以赤发鬼主要是靠怂恿癫狂的烛龙坊居民去替他办事。锦衣卫虽然阴险鬼祟，但是毕竟数量有限。而能够把民众统一驯化成时而温顺如绵羊、时而狠厉如疯狗的人形二极管，这种手段才真是高明。

《刺杀小说家》在剧情上让我略感别扭的一点，是它存在着“双重神秘力量”的问题。首先小说世界是一个存在超自然力量的奇幻世界；而小说之外的现实世界，也同样有超自然力量存在。在观影过程中，这两重超自然力量对我而言是互相干扰的。影片中每多一重神秘力量，片中世界就被推得离现实远了一分。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只有一重神秘力量，这样片中的世界仍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真实感，而神秘力量则为佐料又让真实具有了新奇的风味。如果再多一重神秘力量，影片就可能被推得离真实过分遥远了，完全不扎根于真实，哪怕再新奇，观众也会很难有代入感。

为了应对这个“双重神秘力量”的问题，《刺杀小说家》采取了丢车保帅的策略——彻底放弃让小说世界线显得真实的努力，全力保住现实世界线的真实质感。所以现在再回头去想，就会发现小说世界的空、假，也许是导演有意为之，以此衬托现实世界线。

有的人可能会质疑——像《复仇者：终局之战》这种电影，都不是双重神秘力量的问题，简直有百八十重神秘力量，可是看起来也不怎么违和。这是因为《复仇者》有前面若干部电影打基础，观众在观影之前，已经形成了默契，认为片中那些超级英雄们已经为人熟知的超能力是属于这个电影世界物质现实的一部分。对于熟悉该系列的观众来说，《复仇者3》只存在一层新引入的神秘力量，就是灭霸；《复仇者4》也只存在一层新引入的神秘力量，就是蚁人的穿越时空技术。

而假如我们回看那些超级英雄个人篇章的首部曲，就会发现他们还是会尽量避免出现双重神秘力量。很多年前就有人吐槽了，为什么超级英雄和他们的死对头总是有着差不多的力量来源？这其实就是编剧为了避免出现双重神秘力量问题而采取的措施。钢铁侠和铁霸王使用同样的技术、同样的能源；托尔和洛基是哥儿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受到的训练是相似的）；美国队长和红骷髅都因为超级士兵血清而诞生；无敌浩克与憎恶都是伽马射线辐射的结果；蚁人和黄衫客都借助皮姆粒子……诸如此类。

说回到《刺杀小说家》这部电影，其实除了丢车保帅之外，主创还采用了另一个方法来规避双重神秘力量带来的风险。这个方法就是把小说世界这一重神秘力量并入另一重神秘力量。影片中的现实世界线存在包括雷佳音扮演的主角关宁在内的大量超能力者，董子健扮演的路空文很可能也是一个超能力者，他的超能力就是通过写小说来影响现实世界。由于影片对于现实世界线这部分的超能力来源并没做出解释，所以路空文究竟是不是超能力者，目前也尚不清楚。

关于现实世界线超能力的秘密，大概要到续集才能揭晓。本片结尾放了一张概念图，并配有一行文字“小说家宇宙正式开启”，这个其实对我个人而言是犯了大忌。我最烦国产片胡乱吹嘘自己要组建宇宙，这一点前一阵子写《唐探3》那篇东西的时候就提过。不过我一向对人不对事。《刺杀小说家》由路阳执导、宁浩监制，这俩人说要搞电影宇宙，我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像这种世界观交代不清、准备随着所谓电影宇宙的建立而逐步展开的做法，之所以可以被容忍，主要还是因为影片动作戏基本上达到了令我满意的程度。这里说的主要是现实世界线的动作戏。大量追逐、打斗都发生在富有生活气息的日常场景里，对于超能力的展示也不追求酷炫，而是主打朴实、冷硬的风格。这种收敛的展现，反而增强了动作戏的真实感，让观众觉得片中的打斗够狠、够疼。之前《绣春刀2》最精彩的一场打戏由东厂的郑班头贡献，他的主要武功就是抛溜溜球。大概是这种抛球攻击效果不错，于是路阳故技重施，这次索性让雷佳音作为主角从头到尾抛个痛快。

从《心花路放》开始，我就觉得宁浩是这个时代最懂CG特效意义所在的中国导演。《心花路放》开头是闪耀着火花的一段意义不明的局部超大特写，最后镜头拉远观众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男主角耿浩在赌气地锯东西，火花是电锯锯刃与金属表面接触产生的。愿意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花大力气做特效的导演，才真正明白特效不是用来秀的，而是用来完善电影世界真实感的。宁浩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接地气的现实场景里用特效制造毫无违和感的视觉奇观，观众因为这种逼真的细节而被吸引进电影创造的世界，又因为不同寻常的视觉体验而感到新奇乃至兴奋。

我们经常吐槽五毛特效。什么是五毛特效？五毛特效就是突兀的特效、是存在感过强的特效、是写满了“快看快看这里有特效”的那种特效。特效的存在感过强，就变质成为了违和感。与五毛特效相对的，什么是值钱的特效？值钱的特效就是润物无声、深藏不露的特效、是不抢戏的特效、是把观众的注意力留给空间和角色的特效、是辅助空间和人物行为提高真实感的特效。一部影片有了值钱的特效，然后才能以真实基础上的细微偏差给观众带来巨大的快感。很多恐怖片要拍成伪纪录片、一些编故事的人爱用第一人称且故意引导读者相信自己是在描述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原因在于一份真实胜过千般巧思，让观众觉得真实所以全身心投入，然后再对这种真实进行调整，打破观众的预期，制造惊喜或惊吓。

正因为宁浩知道特效值钱在哪，也擅长把特效用作还原物质现实的有力工具，所以我一直相信他扛起中国科幻片的大旗。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这里跑个题，替他前年的电影《疯狂的外星人》鸣个不平。《疯狂的外星人》是一部遭到严重不公正评价的电影，这其中有影片宣传团队自己的一系列骚操作引来的反噬，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撞上了同档期的流量大片。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饭圈行为模式伸展到追捧年轻唱跳偶像之外的领域所带来的破坏力。《流浪地球》当然也是一部不错的影片，但是时间会证明《疯狂的外星人》的价值，后者所具有的野心不只是打开中国科幻的大门。在此基础上，它还是一部只有中国人才拍得出来的科幻片、一部带有《鬼子来了》气质但又比《鬼子来了》身段更灵活、更讨巧的电影。所以现阶段大部分其他中国电影人讨论组建电影宇宙，我都不敢抱有太多期望。但是宁浩说要组建电影宇宙，我觉得靠谱，他的脑子做这件事是绝对够用的。

把再次扯远的话题扯回《刺杀小说家》。这部电影由于现实世界线超能力的来源还没展开讲，不好界定是不是科幻，当然我觉得未来有续集的话，给出的解释往科幻方向靠的可能性偏大。现阶段小说世界线是比较明确的奇幻类型，因此整部电影也只能暂列为奇幻。上面提到了，这个奇幻的小说世界比较空，但是偏偏电影的终极决战选在了这里，而不是细节更丰富、打戏更刺激的现实世界线，原因在于，只有这么做，雷佳音和董子健的两条故事线才能交汇。

小说家临到故事结尾因意外而无法继续写作，别人代笔，却歪打正着创造出了更精彩的收尾，这种套路其实并不新鲜。李连杰和关之琳主演的《冒险王》也是同样的模式。不同之处在于，《冒险王》的现实世界线与电影之外的真实世界类似，李连杰等人就是普通的上班族，并没有过人的战斗技能，所以最终决战发生在小说世界里，与观众的期待相符。而《刺杀小说家》的故事推进到第三幕，双重神秘力量的弊端就体现出来了。肯定会有一部分人愿意看到小说世界的决战，因为这个世界的动作设计可以更天马行空；但也会有像我这样的观众，更喜欢看现实世界这条线里相对扎实的战斗。如何让后一种观众也接受决战戏在小说世界里上演的安排？办法就是把小说世界的虚假性推到极致，推到荒唐可笑的程度。既然有那么一部分观众从一开始就觉得小说世界太假太空，那也不必费力劝他们回头，顺着这种思路，从完全相反的方向发掘决战戏可能的娱乐性。

于是结局成了全片笑点最集中的部分。有人可能觉得结局整段拿来搞笑太过儿戏，但这方面其实也有成功先例，除去主打类型就是喜剧的中小成本纯搞笑片，仅讨论富含视觉奇观的动作大片，典型案例就是《银河护卫队1》结尾星爵靠尬舞尬死了指控者罗南。无论是《刺杀小说家》的雷佳音代笔、豹尾续貂，还是《银护》的尬舞，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都与角色的性格设定相符。雷佳音自带的那股又虎又愣的沙雕气质，就让人觉得他能写出那样的小说结尾。就像《绣春刀2》里他没头没脑问出的那一句“唉你跟沈炼睡了吧”，在整体基调阴暗压抑的影片中略微增添了一丝轻松诙谐，因为是他说出来的台词，所以突然却不突兀。

《刺杀小说家》结尾受到《银护》的影响还体现在郭京飞配音的共生体铠甲的结局，好在他还没有跟董子健玩起“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不然这种借鉴就更明显了。

凭借《绣春刀》打响知名度的路阳虽然给人感觉偏爱较为黑暗的题材，又带着一点中二，但他其实一直没放弃在原本压抑的故事里加入喜剧元素。《绣春刀1》就有“药不能停”这种恶趣味的梗，还有杀同门师弟、挚爱亲朋必须加钱的萌神丁修。到了《绣春刀2》路阳开始与宁浩合作，宁浩带来了爱将雷佳音，然后雷佳音又拉来了自己的好基友郭京飞，路阳电影逐渐从黑暗、中二变成了黑暗、中二又沙雕，而且沙雕指数不断升高。

除了结尾密集爆发的笑点，《刺杀小说家》这个通篇笼罩在丧女之痛阴霾下的故事前期难得的欢乐时光主要都来自于两个男主角的互动。关宁第一次见路空文时，为了打消对方疑虑，谎称是其粉丝，路空文瞬间两眼放光，一时之间观众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粉谁。《生活大爆炸》有一集就是讲的Howard和Raj组建的乐队在Facebook上有了一个粉丝，于是他俩就化身跟踪狂，开始密切观察那位粉丝的动向。“偶像”（姑且把受到关注的一方都先称为偶像）反过来对粉丝表达出浓厚兴趣，其原因固然有可能是物以稀为贵，但是在粉丝数量不菲的真正青春偶像身上，也时有发生，所谓的私联站姐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好在片中董子健演的路空文是个小透明写手，要是人气再高一点，他的其他粉丝得知他跟雷佳音这个站姐走得这么近，怕是要纷纷哀嚎“塌房了”。

《刺杀小说家》的出品方之一是阿里影业，而片中大反派李沐的公司叫阿拉丁集团。众所周知，“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以及“阿拉丁神灯”这两个故事都出自《一千零一夜》。虽然片中的阿拉丁集团与现实中的阿里巴巴在业务方向上并不完全重合，但是中国的几位互联网巨头里，像片中李沐存在感那么强的，还得数马云。在李沐演讲现场，粉丝狂热地举手触碰他的全息影像，这副场景也让人想起几年之前网民争相喊马云“爸爸”的场景。所以本片开启的“小说家宇宙”，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要跟《功守道》进行联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