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第奇家族：翡冷翠名门 第一季

举凡论到英雄、伟人，我们很容易想到革命家、起义者，想到炮火连天的战争和触目惊心的流血牺牲。

如果革命是眼睛可见的改造，是不破不立的对正义的追求，那么复兴则是悄无声息的、从灵魂低矮的灌木丛升腾的雾气，最终带来春天，是波提切利的春，是美德的再一次辉煌诞生。

没有美第奇家族，就没有文艺复兴，作为商人、银行家和佛罗伦萨的僭主，这个家族专注于用最具铜臭的东西——金钱，最危险的东西——权利，捍卫了最精彩的人文主义，使眼睛所不能见的、人类对艺术和生命的伟大思索得以流传。尽管是历史的改编和再创作，《美第奇家族：翡冷翠名门》在布景、台词和人物等方面依然可圈可点。从美第奇家族数之不尽的传奇中筛选故事一定是颇为难的一件事，剧目还是呈现给观众一个集聚幽暗神秘和饱满光荣的古老家族。

1.

故事从老乔瓦尼的死回溯，从科西莫的崛起开端。乔瓦尼奠定了美第奇家族的财富基础，不是没有原因的，剧中仅用几个细节就展现了乔瓦尼对金钱的态度。其中一次是乔瓦尼和科西莫的对话，一心向艺术的柯西莫对父亲表明，他誓要完成圣母百花教堂的穹顶，但乔瓦尼说，“教堂的穹顶不可能由艺术家来完成，而需要一个真正有力调动一切资源的强大的人来完成”，这表明乔瓦尼清醒地意识到，艺术是需要稳定的环境来保护的，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讲艺术是空谈。这也深远地影响到后世的美第奇对翡冷翠艺术和文艺复兴的巨大贡献。但如果这番“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对话就此结束，我们大概可以得出“老乔瓦尼是个历史唯物主义者”的论断了，但他接着说，“人们建造如此辉煌的大教堂，到底是不是出于愚蠢？不是的，他们坚信造物主会带来源源不断的、一代又一代的了不起的人，即便这一代没有完成，终将有人会完成教堂的穹顶。”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远见，把目光从美第奇这一个家族、这一代人的身上投射出去，可以说是一种完整的人类意识，也是一种对未来和未知的敬虔精神。

出于这种精神，乔瓦尼创造财富，但他不贪爱财富，他只是确信金钱自有更为高尚的用处。他训斥洛伦佐穿锦衣华服，他不惜重金扶持教皇，稳固家族在佛罗伦萨的统治地位。他一生简朴，死在葡萄园里，用虔诚的辛勤做工，为美第奇打下了未来坚实的基础。乔瓦尼“以恶行善”的理论是很难被理解的。他用仅有的力量——钱币，贿赂教皇，操纵选举，他说这是“用罪恶的方式成就正确的事”——了解这个情节需要一定的教会史和神学背景，简单来说，乔瓦尼超越了宗教礼仪的范畴，超越了当时的人们对善恶二元论的神学理解，超越了天主教在他作为信徒心灵层面的约束，这是了不起的。中世纪人们需要通过中介和上帝确立关系，中介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秩序的稳定，也带来恩典的遮蔽。

2.

乔瓦尼对金钱的理解在年轻的科西莫心里留下了很多疑问，影片不断出现一个画面：在圣若翰洗者洗礼堂的大殿中，科西莫跪在圣像前面痛苦地祷告。必须说明的是，位于圣母百花教堂附近百步远的圣若望洗礼堂是圣母百花圣殿所辖的洗礼用教堂，是举行婴儿洗和坚振礼的地方。这里象征着科西莫和上帝正式确立信仰关系。所以在之后每一次良心感到痛苦的时候，科西莫就来到此地。他不能理解父亲对他艺术生涯的无情否决，也不能理解父亲拆毁他的初恋——一个落魄的洗衣妇。但他更为不解的是父亲“以恶行善”和教义的违背。因为有了在洗礼堂的画面，我们就不能简单把科西莫和父亲对抗，矛盾而富张力的关系归结为“新生代反抗家长制”，而要具体到彼地、彼时的文化和信仰的层面来认识科西莫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在痛苦中，他选择了顺从父亲，选择了家族传统。

出于我们习以为常的对革命者和起义者的美化想象，很难去肯定科西莫的这种选择。而本剧用极富艺术力的再造想象，肯定了科西莫的选择置于整个历史中对美第奇家族、对欧洲的深远影响。这里需要重新审思“家族传统”的概念了。片头反复出现的是美第奇的徽章。事实上许多古老的欧洲家族都有自己的徽章。在剧中一些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美第奇家族”“家族荣耀”“使命”“责任感”就会被频频提及。财富固然是一种享乐的渠道，与之而来的责任却也是享乐的代价。剧中科西莫在瘟疫来临时扛起保护佛罗伦萨百姓度过难关的重任，而由于美第奇的富有，上门打劫、暗杀的也不计其数，每当城邦落入危机，这些家族被寄予格外的众望，失败会引来唾弃，唯有英勇地承受与荣耀相伴的苦难，才不负家族、不负众人、不负上帝。因此，我们可以看见在这些家族徽章中的意象，并不全是雕梁画柱的安乐神奇，而是猛兽、冠冕和荆棘，徽章的沉重来自于苦难，而苦难的源头，来自于基督的受苦。正是这种关于苦难的历史和传统，使我们不能简单地用现代性的目光去看待贵族、看待富有。科西莫为了家族的荣誉，放弃自己原本的追求，他的父亲是正确的，他后来成为佛罗伦萨僭主，带领美第奇接受更巨大的挑战和光荣，而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画家公子，和洗衣妇终生为伴。

3.

这里出现了本剧最可爱的一个人物——科西莫之妻康坦丝娜。人们描述家族传奇，最为关注那些英雄和轶事，留下来的女性中，唯关注以不羁举止或出格言论著称的部分，聊慰茶余饭后。康坦丝娜完全不起眼，也没有在美第奇家族中留下什么光辉一页，但正是她这样的女人，成就了美第奇。在赶走洗衣妇之后，乔瓦尼果断地决定了科西莫的婚事，彼时的科西莫和康坦丝娜，都是出于“父母之言”走进了婚姻——这在漫长的婚姻生活和家族操持之后被证明是他们这场婚姻不朽的基石。顺服家族的决定，听起来仍然很“封建”，但本剧一反寻常，对这种顺服作了含义更复杂的解读，尤其体现在康坦丝娜身上。面对丈夫的不爱、外宿，甚至于外人的登堂入室、私生子的诞生，康坦丝娜自始至终保持着端庄本色，这位贵族女子，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意婚配，美好的生活可谓是唾手可得吧。但她从嫁给科西莫的那一刻起，就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坚定地服事自己的丈夫、效忠美第奇家族，这是使命，也是上帝的祝福。因此，无论是遭遇了丈夫怎样的苦待，无论是后来她的初恋如何劝她离开，她完全有离开的机会，她也没有离开，而把怀怨转为坚守，她不是因为爱情嫁给科西莫的，但在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分子之后，她由家庭身份和家族期许之中感受到了婚姻的真谛——她对科西莫说，我爱上你了。科西莫因为妻子而得救，也因为妻子而长成真正的勇士。

这就是传说中古老的骑士浪漫爱情。这也是与我们今时今日所理解的浪漫完全不同的东西。这不禁让我们思索，爱情究竟是什么。当我们以个人心灵的舒适与否考察爱情的时候，爱情只是一种浮世的安慰。哪怕是深沉缱绻如沈三白陈云娘者，惺惺相惜不拘于时，萧爽自如，但也不能超脱悲空自叹，这样的爱情终只能归于“偕隐”。科西莫的婚姻，背景是我们平常所说“黑暗的中世纪”，之所以用“黑暗”，大抵是痛批宗教礼法封建伦常的反人性。这其实跟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形式有共通之处，都在乎传统的恪守。芸娘执意对沈复以敬语对白，就是守，古人相信，守就是得，守也是德。但两者的不同之处也是明显的，芸娘知守的珍贵，是守住夫婿、守住今生时光、期颐来世依然逍遥同游，康坦丝娜的守，是守家，是主动选择离开那一份魂魄逍遥的轻松，是为家族使命的缘故，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可以引导和辅佐丈夫，成就更大的事。这其实是东西方理想之争，也类似黛钗之争，人究竟有没有使命？爱情究竟要朝朝暮暮，还是经济学问更打紧呢？只不过就算是经济学问也有不同，一个是立身、求仁，一个是为上帝战斗。

康坦丝娜是美丽、可爱、坚韧的。她在女性的立场上超出了雪的晶莹和林地寂寞，而是来到一个和男性得以平等的位置上，以谦卑忍耐的态度，成就整个家族未来的光荣。在第二部洛伦佐出场时，老康坦丝娜带着他端详家族画像，把荣誉感和使命灌注给下一代。对女性而言，爱情绝不是全部。贵族究竟是什么？同样地，这个词仍然使我们最先想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吧。我们对“贵”的理解是金钱、尊宠，对“苦”的理解就是幸福的反面。因此，脱离苦难就意味着对地主老财强取豪夺，才能苦与富贵互相转换，风水轮转；贵，就是富贵，就是金钱，就是物质，就是以“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名义投机倒把、恶意竞争。然而贵族的含义并不是这样。我们看到美第奇坐拥无数财富，但其中的人物为佛罗伦萨城邦所付出的代价，甚至是生命，也令人动容。贵族是不会偕隐的，几乎整部欧洲史，就是几大家族参政的历史，那其中并非是个人的福禄享受，而要经历腥风血雨，美第奇坚韧不拔地劳作，不惜重金成为艺术家的庇护所，带来了文艺复兴，以这种不施武力的革命，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如果苦难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是无奈逃不过去的事实，是“贫富分化”造成的不公，但对美第奇而言，苦难是出于主动的选择，他们也承受了苦难。偌大的百花教堂的穹顶，总要有人认为自己有义务去替神完成。佛罗伦萨的未来，总要有人觉得和自己息息相关。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们，总要有人看见画纸后面的意义，非圣殿所不能框裱。贵，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去承受荆棘冠冕，高贵，就是正确地对待苦难，作众人的表率。这里不禁联想到最近大兴于我国的年轻权贵阶层，这群人由富豪、达官的后代以及娱乐明星组成，他们究竟算不算贵族？这要看他们有没有肩负起带领甚至创造出发人深省的精神价值。很显然，没有，他们只留下令人愕然的失德和冷酷，他们永远也没有科西莫的洗礼堂，和科西莫的上帝。对苦难的态度才能指向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