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鹿宝宝

这是一个沉重的讲述男性被跟踪骚扰的悬疑故事。更沉重的是它是基于主演和编剧的真实故事改编。男主Donny是个不成功的喜剧演员，在他屡战屡败的演艺生涯里出现过一位行业大佬，他以为大佬赏识他的才华，但大佬其实是个毁人不倦的变态，他被诱奸了。这个没有治愈的创伤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乃至改变了他的性向，以至于当有前科的跟踪狂Martha接近他的时候，他没有招架之力，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好友给我推荐这部剧的时候已经讲了上述梗概，但我在看的时候依然不可避免地被吸了进去，惊悚中带点温情，这种题材和叙述都太新了。一直以为这样沉重的题材是不适合搬上银幕的，大众更偏爱娱乐的题材，相信编剧在创作剧本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怀疑，但他依然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剖析得彻底，就像许多站出来发声的性侵受害者一样，这份不破不立的勇气背后是为了不要再让别人在经历这样的事情时产生和他一样的羞耻感。也许这就是他的脱口秀事业不顺的原因，他的天赋明明在讲好一个故事上，而不是刻意逗人发笑。

第一眼看到Donny这个演员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破碎感。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当他第一次在酒吧看到Martha的时候，他发善心给了她一杯免费的饮料，因为他们同病相怜。他们一样孤独，Donny孤独到只要有人称赞自己关心自己，哪怕这个人是个有前科的跟踪狂都舍不得断绝关系。Martha孤独到必须在生活中找个什么人做支点才能活下去，哪怕牺牲自己全部的时间只为关注对方，哪怕对方厌恶自己，只要得到一点回应就心满意足。同时他们都有严重的自毁倾向，Martha在Donny拒绝自己的时候总会用拳头砸自己脑袋，Donny也许没有那么明显，他在舞台上那段自我剖析甚至为他带来了意外的机会，但这不改变他做这一举动的动机是出于自毁，所以他才会一再回到那个性侵自己的男人房里。记得以前在哪里看过：“病人无法治愈病人，医生才能治愈病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相遇或许会有片刻互相理解的宽慰，但如果不先处理心理创伤，长期下去只会是不幸的结尾。

跟踪狂Martha的人物形象就更有意思了。剧中的很多幕都会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她在深夜无人的街上无视男主的拒绝触碰他的下体，每天给他发上百封的邮件，当他在和别的心仪对象约会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出现并攻击对方，甚至打电话骚扰他父母。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人厌恶并远离她，但Donny没有。在她那神经质的笑声和疯狂的妄想背后，确实有些深刻的东西。比如她一眼就看穿了Donny的伤痛，她那些妙语连珠的调情笑话，还有她早已应对好Donny报警的后手，这一切都不能用简单的“疯女人”概括。以至于看到最后观众和男主一样好奇，究竟是什么让她一个法学院高材生沦落于此。

破碎感在小说里或许是个好东西，但在现实生活中不但会让当事人越陷越拔不出来，还会让周围真正关心自己的人陷入混乱和危机。Donny在这部剧里最大的恐惧是告诉别人他被诱奸了，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所以他之后面对心爱之人甚至都无法勃起。这部剧最绝的地方就是展现出男性气质(Masculinity)的回旋镖杀伤力有多大，因为他生理性别为男，所以他连人身安全遭到危害的时候都不敢去警局，报案时也不会被警察认真对待。男性最怕失去自己的男性气质，和女性被规训要展现出女性气质一样有毒。但是一个人保护自己的能力与性别或任何标签都无关，男主就是从来没学会draw the boundary。当他隐瞒自己的伤痛的同时，他只能把真实的自己一并隐藏了，而这直接影响到他的毕生追求——创作。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作者，要怎么创造出打动人心的作品? How can you be a standup comedian when you can’t even stand up for yourself? 伟大的喜剧大师有如George Carlin，他们的段子是一把磨得噌亮的刀，割开现实的假象又为理想的未来指明方向。编剧兼主演Richard Gadd没能在他的喜剧事业里做到这点，但他总算没放弃，在这部剧里做到了。

性别议题的探讨不只停留在两位主角这里。男主心仪却无法爱的跨性别者Teri虽然出场戏份不多，但十分出彩。过去几年女权主义的议题中跨性别者都是个饱受争议的话题。JK罗琳那句女性指的是能来月经的人更是让她背上了TERF(Trans Exclusive Radical Feminist)的骂名。一方面我同情Trans为了跨越性别所要经受的手术和心理代价，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男跨女和女性还是不同的。她们缺乏女性的共同经验，尤其是作为一个下位者的不好经历，甚至有时为了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会刻意穿加深女性刻板印象的服饰。Trans的呼声也导致美国学术界的女权主义研究已经偏离了解决现实中女性的问题，转而去讨论称谓叫什么的抽象概念。在童婚尚未禁止的2024年，纠结称谓和流动的性别未免太超前了。但好友和我说每个群体都会迎来她们振臂高呼争取自己权益的时刻，尤其在西方服饰是自我表达的一部分。也许其他顺性别者会觉得一个称谓何必计较，或者说Trans强迫自己采用他们的标准是在侵犯自己的自由。但如果Trans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被当成Trans呢？就像剧中Teri说被Martha骂 “You look like a man”的时候对她伤害是很深的，因为她花了很大的勇气才走出那个壳子，敢于展示真实的自己。也正是因为她已经熬过来了，Donny看到她的时候才会被她的自信折服。在一个社会政治议题上如果不做功课就发表观点确实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所以在去了解跨性别人群的心理和诉求是什么之前，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保持保守态度的立场。

这部剧就像Donny开头给Martha递的杯水，对某些人来说正好是雪中送炭。如果你也有尚未解决的隐秘痛楚，它会给你带来一些打破僵局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