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

菅浩栋导演拍电影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部电影，也确实有一部关于他创作的纪录片《小人物的大电影》(2016)。

菅浩栋1989年出生于山西忻州一个以煤炭为生的小村子，父亲一心希望他进煤矿，于是他先上了煤炭专业的中专，然后进入大同大学的采矿专业。在大学，他被电影击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自学相关知识并拍摄了自己的学生作品。

大学毕业后，他下井挖煤15个月，疲惫工作的间歇他都用来去网吧看片、想剧本。他觉得自己像肖申克一样，一定要逃离。电影是他唯一的生活目标，也成为他思考的方式。

2015年，菅浩栋用挖煤积攒的5万块钱，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独立电影《光盲》，并成为一名北漂。无专业背景、无资源人脉的菅浩栋在电影圈艰难求生，三十岁时的他依然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影视寒冬、疫情、爷爷去世，生存和生活的压力层层叠叠，电影再次成为他的出口。他用半个月写出剧本，修改一个月，筹备一个月，《夜幕将至》开拍了。拍摄资金来自大学学长支持、亲友众筹、网络贷款，后来催款电话也常打到家人手机上。

用一句煽情的套话，菅浩栋的三十年人生似乎都在为《夜幕将至》做准备。本片斩获第6届平遥国际电影展（2022）的费穆荣誉最佳影片、桐叶荣誉和迷影选择荣誉，并入围第47届香港国际电影节（2023）和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2023），拿到龙标，正式发行，成为他的首部院线长片。

在《小人物的大电影》里，菅浩栋说：“我做电影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最快乐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苦，为什么要去做一件自己痛苦的事呢？人要去做自己最喜欢干的事情，你喜欢它就不觉得苦了，它是苦中有乐的。”

平遥影展的奖金是100万，当年引领他走入电影世界的启蒙作品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人生际遇玄妙不可言。

了解了导演，也就了解了《夜幕将至》。这部电影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北漂多年的梁哲（梁戟 饰）回到山西老家，表面上是为了参加爷爷的葬礼，实际上已经打算回来不走了，他在北京的行李已经被房东扔了出来。返程之旅颇费周折，电影里有四次换乘，每次换乘都会遇到不同的人，在大巴上遇到长辈乡亲，在拉煤卡车遇到发小，在出租车上被介绍对象，最后坐上父亲的摩托车，中间还在县城上了柱香、算了个卦、邂逅了初恋。

尘土飞扬的道路，萧瑟的山岭，冰冻的黄河，电影一开始灰暗就扑面而来。对于生长于华北一带的人，这不是艺术的虚构，是绝对的真实。

电影是真正意义上的公路片，大部分时间都在公路上：30分钟大巴，10分钟卡车，7分钟面包车，3分钟摩托车。乡亲、发小、初恋、父亲，每次重逢都是一次外科手术般的解剖和探触，乡情、友情、爱情、亲情，欲拒还应。

物是人非，人是物非，游子和故乡已经互为“他者”。时代的印迹早已超越游子的步伐，占据了所有角落，短视频，直播，移动支付，但这些都掩盖不住家长里短流言蜚语，所有对话离不开房子、车子、票子，充满对“外面的人”的窥探和想象。

煤矿关停了，大家各谋生路，很多人比如男主的父亲回家种地，发小变成一言不合就干架的卡车司机，初恋变成独自带娃的单身妈妈，还有老朋友早已命丧车轮下。西北像是另一种东北。

所有人都觉得男主角在外面肯定混得不错，乐不思蜀，忘了故土故人。他从来没有解释，没有辩驳。说来话长，无从谈起。

这是生活在异乡的人最能心领神会、感同身受的部分。很多场景很多对话都是熟悉的画面、熟悉的感受，熟悉的胆怯、尴尬、语塞、气馁、愧疚、不甘、难为情、不耐烦、不自在和无可奈何。

梁哲成为故乡的“局外人”，一切都要小心翼翼。在公交车上偶然遇到的陌生学妹，让他短暂找回主体性，微信里的情侣照片很快浇灭联想，美发店里的温暖怀旧像是鼓励了他，推门闯入的孩子又让最后的勇气撤回。

直到结尾，梁哲也没有走进家门，他在奶奶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突然惊慌失措，在满山遍野地寻找什么。可能是小狗，或者手机，或者算命先生给的符。

观众跟着主角跋山涉水，最后却一脚踩空了。

电影最后的镜头，几个乡亲围着火堆吹奏着《大得胜》，另一堆火的旁边是不知名的人在挖着新的坟坑。

有人看到夜幕将至，有人看见篝火闪耀。

戴锦华评价本片“没有刻意追寻艺术电影的外在形态”，电影视听确实很质朴，也没有刻意使用意象，完全是导演一次直抒胸臆的倾诉。唯一例外的可能是主角在公交车上捡回来的流浪狗，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互文。对于专业人士，它是有缺陷的，对于资深影迷，它是不够的，对于普通观众，它是冗长的。

主角就像一个工具人，引出形形色色的角色，看到斑斑驳驳的风景。他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工具人”是否就是某种更真实的本质。

对于某些人，它绝对是准确的。

我从平遥电影展拿奖回来，参演过的老乡们想看这部电影。大年三十儿的晚上，我就在我家电视上放给他们看，大家边嗑瓜子边抽烟边聊天，坐了一屋子的人，有的人看困了就回家了，只有我妈完整地看完了。

我是她的孩子，她曾经因为我冒着生命危险去煤矿上班，内心是那么痛苦。看完电影，她没有说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懂我了。

——后浪研究所：《北漂8年0存款，他却拍成一部上院线的片子》

有个人，三十多岁，经历过努力、挣扎和绝望，在黑压压的旷野中看到一道光，这就是《夜幕将至》。

至于其他的，是另一个是故事，另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