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辣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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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春[阿卡纳]（来自豆瓣）
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5753907/

《热辣滚烫》的主角必须是三个人：乐莹、演员贾玲、导演贾玲。
乐莹的故事是，女孩在关系里受尽屈辱历尽心死后，选择以训练自己身体的方式独自前行，把拥抱给了自己拳台上的对手。
乐莹是一个被利用、被背叛、被掠夺的女人。就像我们自己。十之八九的普通女人，终其一生都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的。如果流露出“损害你没有后果”的信息，会马上被判定为弱者、可以任意剥夺的人。伤不伤害你，随机发生。
在这种普遍的不幸中，乐莹几乎算是“幸运”的那个，因为这些伤害她的人都毫不掩饰，她清楚地发现了所有人的背叛和掠夺。然而绝大多数类似的情况下，女人们却总是在半信半疑。“真的吗? 这些应该爱我的人，不但不爱我还轻视我？利用完我还侮辱我吗？我的生活错了吗？一切都是幻觉吗？”
在现实生活中，掠夺者们通常会把伤害包装得模糊不清，振振有词甚至反咬一口。不但要掠夺他人，还要达到道德上的舒适和进一步的控制。
这里我想引入一个心理学概念，“煤气灯效应”。1944年，电影《Gaslight》中男主角为了控制女主角，故意制造了一系列让她怀疑自己精神状态的事件。这种操纵行为表现为操纵者否认受害者的感受、记忆或经历，或者故意制造混乱，使受害者感到困惑和不安。“当某一个个体或群体试图边缘化另一个个体或群体时，这种操纵也可能会发生在公共领域。那些让女性被剥夺权力的刻板印象会导致她们更容易成为社会煤气灯操纵的目标。”【1】乐莹们的处境，是一种结构化的“煤气灯操纵”。
电影内外，乐莹们的境遇本质相同，但大部分人都遇不到像电影里那么”好”的坏人。她们大都会在那种吓人的“我一无所有的”猜测里、打个巴掌给个枣的惊疑里、威逼利诱的撕扯里，挣扎度日。我想，有一些不管不顾、唯利是图的“泼妇大妈”，正是消磨了大半生以后正视了自己生活真相的、心死后的女人，她们是女孩的尸体。
更心痛的是，不幸的人还常常自己给不幸加码，乐莹也是这样。被妹妹打了，仍折回去送她房子；被最好的朋友和男友背叛，仍为了他们的名誉去当伴娘；已经看到表妹给自己的生活剪辑得面目全非，仍然在她的请求下表演昏迷——哪怕这一刻过后，她就独自在风雨交加里踏上死路，死前也为每个人献上全部。
她要帮助昊坤实现梦想。他多迷人，他打拳的样子很帅，他帮她喝退了猥琐老板，他说不推销就不推销，他说武学高尚，他总是说“人呢，得有梦想”。他看起来是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坚定的人，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于是她倾其所有，想参与到他实现梦想的过程中，分享一点快乐和荣耀。
她把能给的都送出去，包括男友，房子，工作，梦想， 人们拿了一个苹果以后，她又送上剩下的那个。总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如果没有换来真心，是不是我给的真心还不够？我再给多一些可以吗？
可惜人们都以为她不爱吃苹果。
乐莹吃棉花糖时，我就开始掉泪了。世界多忙碌，没有人向她多看一眼。她移动着沉甸甸的身躯，一边走，一边吃。人潮汹涌的街头那样热，那样闹，而她无所事事又事不关己地穿过人群，没有人听见她身体里碎裂的声音。她不敢停止进食，自己也怕听到。
我在最抑郁的时候走在街头，总是看着别人想：“他们每个人，都是怎么知道如何生活的？”我贪婪而茫然地注视着每个人，想学习一点如何活下去的方法。有一次我不得不出门，走到一栋大楼下走不动了，我就坐在那栋楼对面的石椅上看进进出出的人，从白天一直看到晚上。那一刻我在乐莹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喜欢影片长长的前半段，我觉得它是这个叙事最基础的部分——一个女人如何死去。
乐莹死了一次，没死成，她决定独自前行。真实的生活里，乐莹们却要反反复复死很多次。但是幸好，只要死了又活过来、活下去，我们总能在明白一无所有后，继续生活。
于是改变开始了。乐莹决定用训练自己身体的方式，独自前行。
很多人拿来对比的影片《百万美元宝贝》和《百元之恋》，我都看过，它们都很好，但我觉得《热辣滚烫》的改编更好。因为电影将打拳融入了一个很日常的场景：一个搏击教练出于算计，带乐莹认识了拳击。借而搭建了她通向自我的一座桥。
这改变正是在很早之前，那一场自杀未遂号啕大哭时开始的。
这种重新寻回自我的努力如此艰难而汹涌，每一天、每一刻、每一道伤痕、每一滴汗和泪，都是改变的一部分，让乐莹在这个莫测的世界里，多一点点掌控。过程就是目的，她挥出的每一拳，都是无声的呐喊：“我只有自己，我帮我自己！”
乐莹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爱人，没有了朋友，只有一具沉重的躯壳，这是她仅剩的渺小的一切。但如果，去爱这个身体，重视它、塑造它、善待它、掌握它，也没有人能阻止她，把它变成世界！侵犯这个世界的，将被驱逐出境！
她拥抱着拳台上对手，这是她自己选的、不爱她但尊重她，和她公平较量、技高一筹就把她往死里打的，另一个人。
微末人生里，乐莹拼尽全力，终于争得这份公道。
我们千山万水，要的就是这一点公道。
我要的，我来选，哪怕能选的能掌控的只有这么一丁点——但，“我自己选”，这就是赢。
多说一点，我觉得雷佳音也很好。他演了一个普通男人昊坤。一边说我最不爱推销，一边朋友圈一天发十条卖卡。一边说自己是拳手、是武痴，一边抽烟喝酒，尿尿都弄丢拳套。喝多了把小便池里的足球抠出来要射门、酒后“冲动”还不忘了问对方“不会是”第一次吧。作为教练没活干，嘴上挂着理想贬损销冠为了五千块比赛，自己却收黑钱上了拳台被一秒KO。
网友@翎春君 有段话说得特别妙：

我猜这样的男人在说“人活着嘛，总得拼一次”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稍微想一下，我脑子里就蹦出五六个熟人。
我要为雷佳音出演昊坤点赞，就像高司令出演了Ken。身为一线大牌男演员，在一个大女主电影里，演一个没有光环的渣男，远比在大男主电影里演大英雄带劲。这很专业，还很富有幽默感和自嘲精神。虽然昊坤脑子里能划旱冰，但雷佳音却很棒，那种“自己人”的棒。
我也相信，现在正是一个女性电影市场高速增长的时刻，也是男演员们性价比极高的窗口期。这个时候在女性电影里演普通男人，非常非常为演员加分。

说到演员贾玲，我觉得她一定经历了什么，决定了什么。贾玲觉得形象上不够贴近乐莹、没有陌生感，竟然先给自己增重了几十斤。瘦了七八十斤、档期几乎压着后期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可以拍了，电影的呈现没有问题了，但她还是要继续咬牙练下去。
我非常理解她不希望提这个一百斤，但被拿出来传播又怎么了？这是一个一线演员为了电影无声消失了一整年，我们凡人可是上一次健身房就要拍50张自拍发九宫格的啊！甚至她还说，胖的时候也很好，观众一直很宠爱。她一定是仔细想过了面对公众的每句话，不搞身材焦虑，不诋毁胖子，甚至片子根本没有拿胖来说事。是什么让她把自己豁出去吃苦，却不自苦不自吹不贬低别人？
从二百斤以上的体重开始，飞人俯卧撑、三十四公斤的推肩、二十公斤的负重引体都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内解锁，贾玲的健身震惊了我身边的健身咖。我也被科普，她一百二十公斤的硬拉已经是她体重量级的“卓越”水准。其实作为电影呈现完全可以不用做这么好，用特效、借位、拼接搞一搞很容易，她到底为什么非要做这么好呢？我只能猜想，她不是在演电影，她是在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她在电影工作里认真生活着。所以当乐莹在出场前的走廊里，与玻璃里的自己相视微笑时，这是乐莹还是贾玲，我的泪眼一时分不清。
小说家文珍有一次问我：你不觉得吗？有时候小说才是写真的，非虚构文体反而是虚构的。写小说，就是为了写得更真。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也许是乐莹在演贾玲，把贾玲在现实中不能说、不肯说的，化作乐莹。
有的时候，人们的持续胖、暴食、抑郁、废柴、讨好、成瘾，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那有可能意味着“一无是处”的你至少不会被嫉恨。一个长期蜷缩起来的灵魂，在褪去所有无能的“保护”之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这个选择比减重练拳还要难，但她选了。
演员贾玲“变强”后遭遇的恶意，她不可能没有预测到。贾玲的胖就和其他女星的瘦一样，是她的“标签”。女明星的瘦是性化，贾玲的胖是去性化。总的来说是一回事，就是物化。别的女明星胖了会被羞辱，贾玲瘦了也会被诋毁被抵制被妒忌。更何况，她并不仅仅瘦了，更是“强”了，她一往无前、披荆斩棘，想做就做成，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作品。从来就憨憨好人缘儿的贾玲，竟然是个这么有能耐的！你不向来是个扮丑搞笑的综艺咖嘛？这也太气人了吧！
演员贾玲下了拳台，还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仗。
她真的从一个全网零差评的女艺人，变成一个如此有信念和力量的正剧演员。像我这样战战兢兢的弱鸡，一度非常担心她将面对的风暴。事实上，那些舆论也的确比电影里乐莹的遭遇更加猛烈恶劣。但一周过去了，她依然稳稳的。她依然笑的时候笑，哭的时候哭。她说“这一年我不快乐，但是值得。”
她真了不起。

最后聊聊我对导演贾玲的敬重。
我相信导演贾玲这样拍电影，对一般人地狱级别的减重健身练拳，只是她要面对的困难中极小的一部分。
要写剧本、演完拍完要看监视器，要统筹剧组每个人的工作。要在拳赛打完、脑震荡吐着血，所有工作人员都哭了的时刻，一个人离开，因为怕自己的样子会让伙伴们难受，影响工作。
这个电影的拍法是，前面拍一半，然后停下来，等她完成减重再拍另外一部分，重新建组。
在访谈里，贾玲说，体重一百四十斤左右时，大家都认为可以拍了，但是她因为走廊出场那组镜头，要再练一段。也就是说，拍摄要再延期。在电影的呈现里，练拳后的篇幅其实很少，但在拍摄过程中，这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在流失的漫长过程。
没有人能保证她能做成，也没有人能保证训练到某个程度，就能换来相应的效益。金钱、商誉、未来的事业、过去的积累统统被她推上牌桌，导演贾玲展示了进入激烈竞争的商业电影市场的决心。她赌上一切全力以赴，要做自己满意的电影给观众。押上了她的才华、身体，她的真诚、她的遭遇，她的资源，她作为喜剧工作者的过去和她作为导演和演员的未来，来给出爱意。

我依稀觉得女性的成长可以概括为三个课题：
第一，重新认识我的生活。
第二，重新学习生活怎样继续。
第三，有了力量之后，我的野心要往何处去？

这第三个课题，世间的答案尤为珍稀。今天，导演贾玲用《热辣滚烫》给出了她的答案：居然是，爱人。
爱人的意思是：可以不那么好，但还是为了别人去做好。
我一直在想，做好人太难了。除了得比坏人更强以外，还要承受数不清的辜负和背叛，它们又常常来自被你维护托举的人。贾玲涉过什么样的深渊，又是怎样的爱意使她做这样决绝而慷慨的决定，支撑她前行。我无从想象。
前两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王xx的一段评论，我反复读了很多遍，每读一遍都温暖得哭出来，我想用这段话来结束这篇文章。谢谢王xx。
“在她最自卑的时候，不知道电影院里有这么多眼睛都在注视着她，为了她而欢笑、流泪。真的很开心。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肥胖的自卑的讨好型人格的女性，被这么多的人好好地注视过了。尽管她只是虚拟的角色。希望每个人再次见到乐莹的时候，都可以保留一丝看电影时的温柔。”
我想把这份温柔也给自己留一点，也想找找自己的路。我也是玲女郎。
她说了拍这个电影就是因为爱，我想谢谢她的爱。
谢谢你@贾玲 。（我也爱你）

【1】阿梅利亚·凯利(Amelia Kelley) 著，
陆霓译 ：《煤气灯操纵——给女性的反PUA指南》，中信出版社，